宫道上的雪没扫。
昨夜落的霜还压在青砖缝里,灰白一片,踩上去咯吱作响,像骨头在碎。沈昭宁走在前头,脚步不快,也不慢,裙裾扫过残雪,竟没沾半点泥水。素银边的常服裹着身形,单薄得像一杆笔直的竹,风一吹,袖角翻起,露出一截手腕——指尖泛白,是冻的,也是攥得太紧。
青梧跟在五步之后,低着头,眼睛却一直瞄着前方。她看见小姐的背影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可那股劲儿,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撑住的。她不敢靠太近,只在风卷起话音时,极轻地递了一句:“小姐,前方百官已跪。”
沈昭宁没回头,也没应声。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听见了什么寻常事。呼吸平稳,脚步未乱,仿佛不是去接废后的诏书,而是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
可她心里清楚。
这一脚踏出去,就再没退路。
正殿前的广场铺着汉白玉,阶台三级,层层抬高。百官早已匍匐在地,黑压压一片,头都不敢抬。礼部尚书双手捧着明黄绢帛,高举过顶,孙德全跪在他身侧,手捧拂尘与圣旨,额角一层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风一吹,诏书猎猎作响,像一面将要出征的旗,却无人敢宣。
沈昭宁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没人抬头。
她站定,目光扫过匍匐的人群,最终落在那卷黄绢上。铜炉里的香燃到一半,灰白的烟丝凝在空中,不动。
“且慢。”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死寂里。
礼部尚书的手抖了一下,诏书险些脱手。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沈昭宁缓步登上丹墀,立于百官之上。她没穿凤袍,没戴凤冠,一身素衣,却比任何时候都像皇后。
“本宫未曾犯七出之条。”她开口,字字清晰,“未失妇德,未干政事,未育逆嗣,未通外臣,未悖孝道,未染秽行——敢问诸公,我因何被废?”
没人应。
风卷着雪粒打在石阶上,啪啪作响。
她又往前一步,裙裾垂落,几乎要碰到礼部尚书的头顶。
“若无罪而废,是毁礼法;若因私情而废,是乱纲常。”她的声音抬高了三分,却不带怒意,反倒冷得像井水,“太子尚未登基,便以一己好恶废嫡后,他日如何持国?如何服天下?”
这话一出,底下有人悄悄抬头,有人低头更深。
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想的是西苑别院那个抱琴的宫女,想的是新婚夜那一曲《长相思》,想的是五年来凤栖殿的冷清与东宫外殿的琴声。
可她不点名。
她不需要。
她只是环视一周,目光如刀,刮过每一张低垂的脸。
然后,她问出最后四个字:
“臣妾何罪?”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鼓心。
满庭无声。
连香炉里的灰都凝住了。
偏殿窗棂后,萧景珩站在雕花格眼后,手指掐进窗框木缝,指节发白。他原以为她会哭,会求,会默默接过诏书,然后退出他的世界——那样他还能说服自己,她是认命的,是软弱的,是不值得留恋的。
可她没有。
她站在这里,以礼法为刃,以沉默为盾,当着百官的面,把他精心策划的废后大典,变成一场对他的公开审判。
“她竟敢——!”
他猛地抄起案上茶盏,狠狠砸向地面。
瓷片四溅,茶水泼了一地,碎瓷划破内侍的手背,血珠渗出,没人敢动。
“她算什么东西!也敢质问朝臣?也敢……”他咬牙,话未说完,门外小太监扑通跪下,声音发颤:
“太皇太后驾到!”
萧景珩脸色骤变。
他盯着地上碎瓷,胸口起伏,片刻后转身,整了整衣襟,疾步迎出。
肩舆来得极静。
八名宫婢抬行,黄帷半垂,看不清里头的人。肩舆停在阶下,老嬷嬷扶着人下来——太皇太后拄着凤头杖,一身深紫锦袍,银发梳成九鬟,眉眼冷峻如刀刻。她一步步登阶,脚步慢,却稳,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百官叩首,齐呼:“参见太皇太后。”
沈昭宁躬身:“臣媳参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没扶她,也没让她免礼。她只是缓缓转头,目光如霜,落在孙德全身上。
“谁准的废后诏?”
孙德全伏地,浑身发抖:“回……回太后,是太子殿下……奉先帝遗训……”
“闭嘴。”她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人脸上。
她转向礼部尚书:“皇后无过,凤位未动,太子何权擅发废诏?”\
礼部尚书额头磕在石阶上:“臣等……奉命行事……”\
“奉命?”太皇太后冷笑,“奉的哪家的命!传本宫口谕——诏书收回,百官散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沈昭宁身上,一字一句:\
“皇后清誉不容玷污,岂容轻废?”
孙德全抖着手,把黄绢卷起,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烧红的铁。\
百官依次退下,脚步凌乱,头都不敢抬。\
太皇太后看也不看萧景珩一眼,转身登舆,临上肩舆前,只留下一句:\
“太子,来慈宁宫一趟。”
沈昭宁仍立原地。\
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光渐亮,照在她脸上,却照不进眼里。\
直到肩舆远去,她才缓缓直身。\
青梧急忙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只缠金丝暖手炉,塞进她手里。\
“小姐,您赢了第一步。”\
沈昭宁没应。\
她只是低头看着那只炉子,指尖在炉壁轻轻一扣,微颤终于止住。\
她没说话,转身,沿原路返回凤栖殿。\
背影挺直如松,却比来时多了一分沉沉重量。
东宫内殿,空得吓人。
萧景珩坐在龙纹椅上,面前案几空无一物。碎瓷已被清理,茶渍也擦净,可那股子裂痕还在,像一道看不见的伤。他望着对面——那张凤座空着,金漆雕鸾,浮尘在光里浮动,仿佛五年来从未有人坐过。
窗外风止雪消,天光渐亮,却照不进他眼中。
他忽然觉得这殿太大,太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他想起她方才站在丹墀上的样子——不怒,不哭,不求,只是问:“臣妾何罪?”
那四个字,像刀子插进他胸口。
不是恨,不是厌,更非无感。
可为何每次见她平静,他就如坐针毡?
为何她越不求,他越想夺?
为何她今日一句“何罪”,竟让他觉得……像是自己犯了罪?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殿里回荡。他想骂,想摔东西,想冲出去把她抓回来,可他知道,她不会再怕他了。
她不怕他了。
这个念头像冰水灌进喉咙。
他停下,站在窗前,望着凤栖殿的方向。那么远,又那么近。他曾以为她是他不得不娶的人,是礼法强加的负担,是柳含烟之外的将就。
可现在,她成了他唯一看不清、抓不住的人。
他忽然低声自语:“我……究竟想她怎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