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还在烧。
烛泪一层叠着一层,顺着铜烛台往下淌,凝成暗红的壳,像干涸的血。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火苗爆裂的微响,噼啪一声,光就晃一下,墙上的影子跟着抖一抖。
沈昭宁坐在床沿,背脊挺直,手搁在膝上,指尖压着嫁衣的金线绣纹。那金线扎手,她没动,也不觉得疼。盖头垂下来,眼前是一片猩红,透光,却看不清东西
合卺酒摆在小案上,两杯,赤金的杯身映着烛火,亮得刺眼。酒面平得像死水,一丝波澜都没有。
外头传来脚步声,极轻,是青梧回来了。帘子掀开一道缝,风卷着凉气钻进来,烛火猛地一歪,又稳住。
青梧没说话,只把托盘放下,里头是热帕子和一碗参汤。她走到主子身后,手刚抬起来想替她松一松凤冠的带子,却被轻轻摇了摇头止住了。
“小姐……”青梧低声道,“您坐了一夜了。”
沈昭宁没应。
青梧咬了咬唇,退到屏风边站着。她不敢多看,也不敢走。她知道这一夜不同寻常——太子没掀盖头,没敬合卺酒,甚至连凤栖殿的门都没进。他就在外殿,坐在琴案前,听人弹琴。
弹的是《长相思》。
琴声早就停了。可那调子还缠在梁上,绕在柱间,阴魂不散。
青梧低头,看见自己鞋尖沾了点泥,是刚才去后角门时蹭的。她记得柳含烟是从西边小巷过来的,抱着琴,穿一身素青衫子,低着头,连宫灯都不敢多看一眼。守门的小太监放她进来时,还朝她使眼色,她也没理。
“她来了多久?”沈昭宁忽然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刀划过绸布,撕开了一夜的沉默。
青梧一怔,“回……回小姐,有半个时辰了。”
“琴停了?”
“停了。您说那句话之后,就再没响。”
沈昭宁没再问。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盖头边缘。那红绸沉甸甸的,缀着珍珠,压得她额头发麻。她一顿,随即用力一掀。
盖头滑落。
烛光扑面而来。
她露出一张脸,眉如远山,眼若寒潭,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朱砂点在眉心,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她不看镜,也不看酒,只望着殿门的方向。
门关着。
门后是外殿,外殿有琴案,琴案前坐着一个人。
她站起身,裙裾扫过地面,无声无息。她走过去,脚步稳得像是走在朝堂上,而不是自己的新房。
屏风隔开内外殿。她站在屏风后,看清了那个背影。
玄色常服,肩线绷得笔直,像一把拉满的弓。他没回头,也没动,手搁在琴案上,指节泛白。琴谱摊开,墨迹未干,最后一个音符拖得老长,像是写到一半被人硬生生掐断。
沈昭宁盯着他的背,看了很久。
她没恨,也没哭。她只是突然明白了——原来不是她不够好,是他根本不愿看。
她转身,走回内殿,重新端起那杯合卺酒。她把两杯酒倒在一起,仰头喝下。
酒冷,入喉如同冰渣子刮过喉咙。
她放下杯子,声音清冷:“殿下若不愿饮,臣妾代劳。”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外殿传来一声外殿传来一声琴弦崩断的脆响。
萧景珩的手猛地一颤,指尖被豁口划出细线般的血痕,顺着琴弦往下滴,砸在谱上晕开一团暗红。
他依旧没回头,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是从砂石里磨出来:“你何必……这么快就认命?”
沈昭宁站着没动,嫁衣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一层不融的冰。
“这不是认命。”她嗓音平得没有一丝起伏,“是省得您夜里再找人弹那支《长相思》。”
屏风外,风忽然停了。铜漏滴到子时,咔哒一声,整座东宫陷入死寂。
青梧缩在角落,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屏着。
过了好半晌,萧景珩才缓缓抬手,将沾血的指尖按在最后一个音符上,压住那团未干的墨。
“明日早朝,百官会递折子。”他低声道,“你要的废后诏书,我已准了。”
沈昭宁没应声,只将空杯倒扣在案上,金底磕出一声脆响。她转身走向妆台,卸了凤冠,一头青丝垂落肩头。
铜镜映出她侧脸,眉心那点朱砂还在,像道未愈的伤。外殿静得瘆人,琴弦断后,再没响过一个音。
她抽出一支银簪,在烛火上慢慢烘着,热了便贴在耳后,压住突突的跳痛。
青梧悄悄挪过来,低声说厨房煨着粥,她摇摇头,示意不必。
窗外天色由黑转青,快亮了。远处传来宫门落锁的闷响,一更接一更,朝会要开了。她换下嫁衣,穿上素银白边的常服,发髻拢得一丝不苟。
她知道,今日折子递上来,百官跪满大殿,为的是请立新后。而她,将亲手接过那道废后的旨意。孙德全站在门外,手里的拂尘绞了又绞。他不敢进,也不敢退,额角沁出一层细汗。
“娘娘,”他又开口,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太皇太后那边……也知道了。”
沈昭宁这才抬眼,目光淡淡扫过门缝,像是看穿了他背后整座东宫的骚动。
她合上《礼记》,指尖在封皮上顿了顿,然后起身。
青梧急忙上前,却被她抬手止住。
她自己取了外裳披上,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寻常早课。
殿门外,天光已亮透,风卷着落叶打转,宫道上人影匆匆,却都绕着凤栖殿走。
鞋底碾过门槛上那道被烛泪滴落烧出的焦痕——昨夜红烛烧了一宿,如今只剩半截残芯。
孙德全扑通跪下,捧着明黄绢帛高举过头:“废后诏……在此。”
沈昭宁没接。她只看着远处宫门的方向,轻声说:“备轿,去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