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之底,费力地向上挣扎。剧咳带来的撕裂痛楚,胸口翻涌的血腥气,以及那种灵魂几乎要离体而去的虚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拖拽着林微的意识不断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暖意和苦涩的药味,如同探入深水的绳索,将他缓缓拉回现实。
眼皮沉重得如同黏合,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线下,是熟悉的、隐庐厢房那简朴的屋顶。身上盖着柔软的衾被,身下的褥垫干燥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比往日更加浓郁复杂的药香,混合着艾草燃烧后特有的辛冽气息。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立刻感到一阵贯穿四肢百骸的酸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隐痛。喉咙干涸得像是龟裂的土地,火辣辣地疼。
“醒了?”夏无且平和的声音在床边响起。老人正俯身查看他的面色,手中拿着一块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额头的虚汗。“莫动,你气血大损,元气震荡,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侥幸。”
林微的视线逐渐清晰,看到夏无且眼中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神色依旧沉稳。旁边站着那名年长的仆役,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碗口热气袅袅。
“我…”林微想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先别说话。”夏无且示意仆役将药碗端近,亲自用小勺舀起一点,吹凉,送到林微唇边,“这是老夫用了老山参和数味珍药配的‘还元汤’,最是补气固脱。慢慢喝。”
药汁极其苦涩,但入腹后,一股温和却持续的热力缓缓升腾,蔓延向冰冷的四肢,让他冰冷的躯体找回了一丝知觉。一连喝了小半碗,夏无且才停下。
“你昏睡了两日。”夏无且放下药碗,示意仆役退到一旁,这才缓缓道,“宫中内侍将你送回时,脉象已乱,几近厥逆。大王赐下不少珍贵药材,命老夫务必保住你性命。”
大王赐药…林微心中微动,这并非全然是好事。这“恩典”意味着更紧密的捆绑和更无法摆脱的监控。
“你父林禾,已擢升为‘啬夫’,仍在原署,但秩俸有所增加。”夏无且继续道,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大王赐你‘不更’之爵,岁俸、田宅、仆役皆有定例。自今日起,你之饮食、医药、用度,皆按‘不更’爵位供给。”
爵位…真的赐下了。林安,或者说林微,从此不再是平民,而是秦国二十等爵中第四等的“不更”。这意味着法律地位、社会身份的根本改变,也意味着他真正被纳入了秦国的统治体系,哪怕只是最边缘的一环。这赏赐是实的,能切实改善他和父亲的生活,但这赏赐背后的囚笼,也是实实在在的——无诏不得擅离,不得与闲杂人等往来。
“谢…陛下…”林微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夏无且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你此番…在陛下面前所言,尤其是最后关于‘微光’与郑国上书之巧合…太过惊人。李长史事后曾言,此等‘巧合’,非人力所能为,亦非寻常谵语可解。”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大王虽未明言,但经此一事,你已非同寻常。好生将养,谨言慎行,勿再…引动风云。”
这是在告诫,也是提醒。他已经被秦王和李斯贴上了“非同寻常”的标签,未来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接下来的日子,林微真切感受到了“不更”爵位带来的变化。
饮食不再是简单的粟粥和葵菜,开始出现精米、肉羹、时鲜菜蔬,甚至偶尔有鱼脍。分量依旧不多,显然考虑了病人的消化能力,但品质和花样明显提升。
送来的药材,除了夏无且开出的方剂,还有许多包装精细、一看便知非寻常市肆可得的补品,如切好的参片、炮制过的鹿茸、上等的阿胶。夏无且会根据他的脉象,谨慎选用。
他居住的厢房也悄然有了改变。墙壁重新粉刷过,地面铺上了更厚实的芦席,窗纱换成了更细密透光的绢。多了一张可供书写的小案,案上摆放着崭新的笔墨和数卷空白的简牍——这既是“优待”,恐怕也是一种无声的引导或试探,看他是否会留下什么文字。
两名仆役的态度,恭敬中带着更多的小心翼翼,行动间几乎不再发出任何多余声响。他们不再仅仅是照料者,更像是沉默的看守和记录者。
身体在夏无且的精心调理和大量珍贵药材的灌注下,以一种极其缓慢但确实可以感知的速度在恢复。咳血止住了,每日清醒的时间在延长,虽然依旧无法久坐或行走,但那种随时可能断气的濒死感减弱了。夏无且说,这是“元气稍复,根基未固”,仍需绝对静养,切不可再有大悲大喜、惊悸劳神。
林微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躺着,或是在仆役搀扶下于院中极慢地行走,晒晒太阳。他不去看那些简牍,也不主动询问任何外界消息,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只关心自己病体、对外界漠然的虚弱少年。
然而,夏无且带来的只言片语,仆役们偶尔眼神交换中泄露的细微情绪,以及这隐庐中悄然变化的氛围,都像拼图碎片,让他能大致拼凑出宫中风波后的余韵。
郑国案似乎暂告一段落,牵连者或诛或囚,泾洛渠工全面暂停,进行彻底清查和重新规划。朝堂上关于“逐客”的喧嚣,在秦王明确表态和强力压制下,迅速平息下去,但暗流依旧涌动。李斯似乎更受倚重,但也更加谨慎。
而他林微,这个引发了诸多联想的“不更”爵病弱少年,似乎暂时被搁置在了这精致的隐庐之中,成为一个被观察、被研究、也被“养着”的微妙存在。
一日午后,秋阳和暖。林微靠在院中木椅上,身上盖着薄毯,闭目养神。夏无且刚刚诊完脉离开,药方又做了微调,增加了一些疏通经络的药材。
那名年长仆役在轻手轻脚地清理墙角兰草边的落叶。他背对着院门方向,动作缓慢,忽然,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含糊道:“…李长史…似乎…又要来看渠工新图了…据说…要从…更上游处…改道…”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林微的耳朵捕捉到了。
李斯要看新的渠工规划图?从更上游改道?这意味着郑国渠的工程,在经历这场风波和彻查后,非但没有被放弃,反而可能以一种更稳妥、或许也更高效的方式继续推进。而李斯,显然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这是个重要的信号。秦王和秦国高层,已经消化了郑国案的冲击,做出了务实而长远的决策——工程利大于弊,那就排除隐患,继续干。而自己这个“变数之子”,在这新的决策中,又会扮演什么角色?是继续被“养着”观察,还是会被再次启用,去“预见”新的隐患?
林微依旧闭着眼,仿佛睡去,只有搭在毯子边缘的、苍白瘦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秋风吹过庭院,带来远处隐隐的、属于这座巨大都城的、永不停歇的喧嚣声。
他依旧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身体依旧残破。但“不更”的爵位像一枚烙印,将他与这个帝国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未来的路,如同这秋日午后的光影,明暗交错,看不真切。
他知道,暂时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当新的渠工图展开,当秦国的战车再次隆隆启动,他这枚被秦王和李斯标注过的“棋子”,终究会被再次推上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