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狱中书与殿上谋
“颇可玩味。”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滚过殿宇。那四个字带着冰冷的玩味,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狠狠砸在林微本就紧绷的心弦上。
郑国狱中上书!承认疲秦之谋,却又以“万世之功”和“自毁长城”劝谏!其言辞中的关键,竟与自己那模糊的“微光”比喻隐隐相合!这已不是巧合能轻易解释的了。
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昌文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嬴政那冷硬如石的侧脸,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是盯着林微的眼神充满了惊怒和更深的猜忌。廷尉垂目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在数上面的纹路。蒙恬眉头紧锁,目光在林微和嬴政手中的简牍之间移动,显然也在消化这惊人的“呼应”。
李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是他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泛白。这突如其来的郑国上书,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和预判,也将林微这个“奇货”推到了更加不可预测、也更加危险的境地。
林微跪在毡毯上,冰冷的寒意从膝盖直透骨髓。咳意和眩晕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他知道,此刻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态,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或恐惧。
他不能沉默,更不能慌乱解释。任何急于撇清关系的言辞,在秦王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适得其反。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决断——以退为进,将自身彻底置于绝对被动、甚至荒诞的位置。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鬼,眼神却竭力维持着一片茫然的空洞,仿佛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惊呆了。他看向嬴政,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
“陛…陛下…那郑国…也…也见到了…微光?也…也怕…自毁长城?”
他的反应,不像一个被戳穿的同谋,倒像是一个同样被这离奇“巧合”吓到的、不知所措的病弱少年。他将郑国的上书内容,直接理解为对方也“见到”了类似的景象或产生了类似的担忧,从而将“呼应”归结为一种近乎荒诞的“共感”或“巧合”,而非预谋。
殿中几人闻言,神色越发古怪。昌文君几乎要嗤笑出声,廷尉眼中闪过一丝荒谬,蒙恬的眉头皱得更紧。李斯则是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地看向林微。
嬴政眼中锐光一闪,没有回答林微那近乎梦呓般的问题。他将郑国的上书简牍轻轻放在漆案上,手指再次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案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殿中异常清晰。
“郑国言,渠成,可灌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嬴政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此‘万世之功’,韩人献之,意在疲秦。然若因疲秦之谋,而废万世之功,乃至疑尽天下客卿…确如其所言,‘中韩廷下怀’。”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昌文君:“昌文君,宗室宿老,以为如何?”
昌文君脸色变了变,起身拱手,语气虽仍强硬,却已不如先前激烈:“大王!郑国乃韩谍,其言无论真假,皆包藏祸心!其自承疲秦,却又以利诱之,正是奸猾之处!至于客卿…臣非疑尽天下贤士,然值此非常之时,确需…甄别清理,以绝后患!”他仍坚持“逐客”或至少“清理”的立场,但将矛头从“所有客卿”收窄为“甄别清理”,显然也感受到了压力。
“甄别清理…”嬴政重复了一句,不置可否。他看向李斯:“长史乃客卿之首,又主查郑国一案,于郑国此书,于昌文君之议,有何见地?”
终于,轮到了李斯。
李斯整了整衣冠,从容起身,向嬴政深深一揖。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晰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慢,显然字斟句酌:
“臣启大王。郑国其罪,铁证如山,不容置辩。其所谓‘万世之功’,乃毒饵外裹蜜糖,诱我大秦耗尽民力国帑,其心可诛。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昌文君,又若有似无地掠过仍跪伏在地的林微:“然其‘自毁长城’之喻,臣细思之,却非全无道理。我大秦自孝公以来,能由西陲弱邦,至于今日之强,赖山东士子襄助者众。商君、张仪、范雎,皆客卿也,其功彪炳史册。若因一郑国,而疑尽天下士子,乃至驱而逐之,此非智者所为,实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他先肯定了郑国之罪,堵住昌文君等人的嘴,然后巧妙地将郑国“自毁长城”的警告,与秦国重用客卿的历史传统联系起来,提升到了国策层面。
“至于林安此子,”李斯终于将话题引回林微身上,语气变得格外慎重,“其言虽荒诞不经,然于郑国阴谋之揭示,尤其是指出敌谋可能不止于工程,更在于借机构陷、动摇国本…此点,与郑国上书隐含之意,与臣等后续查证之蛛丝马迹,确有…晦暗难明之契合。此子…或有非常之感知,亦或…其本身便是这错综棋局中,一枚意外落入的…变数之子。”
李斯的定性极其巧妙。他将林微的价值,从具体的“预言者”,提升为揭示敌人更深远阴谋的“警示者”,同时将其与郑国上书的“巧合”归为“晦暗难明之契合”,并提出了“变数之子”的概念——既不完全信任,也不轻易否定,而是将其视为一个需要继续观察、控制、并可能加以利用的“不确定因素”。
这个定位,显然比昌文君欲除之而后快的态度,也更符合嬴政目前的需求——秦王需要有人帮他理清这团迷雾,做出最有利的决断。
嬴政静静地听着,手指敲击案面的节奏,随着李斯的陈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当李斯说完,他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殿内再次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王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裁断。林微的心跳,仿佛也随着那敲击声的停止而漏跳了一拍。
嬴政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灯下显得异常高大。他没有看昌文君,也没有看李斯,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跪伏在地、如同风中残叶般的林微。
“变数之子…”嬴政低声重复了李斯的这个词,眼神深邃难测,“也罢。”
他目光转向殿中诸人,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郑国之罪,依律严惩,以儆效尤。然其主持之渠工…暂缓,彻查所有隐患,由将作少府与军中协同,重整规划,务必夯实根基。待查清弊案,厘定新章后…续修。”
此言一出,昌文君脸色一僵,李斯眼中精光微闪,蒙恬则微微颔首。
“至于客卿之事,”嬴政的目光扫过众人,“有功于秦者,赏。有过于秦者,罚。岂可因噎废食,一概而论?然值此多事之秋,各部客卿,需由主官具结担保,详核其籍贯、来历、交往。无端非议、煽惑人心者,无论是否客卿,皆以律论处!”
这是折中之策。不搞大规模的“逐客”,但加强审查和控制,同时严厉镇压任何借机生事的言论。既安抚了宗室,又保住了客卿制度的框架,更彰显了王权的绝对掌控。
最后,嬴政的目光,如同最终的裁决之剑,落回林微身上。
“林安,”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梦兆’之事,虚实参半,暂且存疑。然既有警示之功,寡人不吝赏赐。”
他略一沉吟,仿佛在衡量给予什么:“赐尔‘不更’之爵,仍居原处,由夏无且继续调理。无诏,不得擅离,亦不得与闲杂人等往来。”
“不更”是秦二十等爵中的第四等,对于林微这样的平民之子,已是破格赏赐,足以保其衣食无忧,甚至其父林禾都可能因此受益。但这“赏赐”的实质,却是更明确的监控和软禁——“仍居原处”、“无诏不得擅离”、“不得与闲杂人等往来”。
赏与罚,恩与控,在这道命令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昌文君、李斯、蒙恬、廷尉,”嬴政看向几位重臣,“郑国一案及后续事宜,由尔等共议细则,尽快呈报。”
“臣等遵命!”几人齐声应道。
嬴政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向殿后走去。两名宦官连忙趋步跟上。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但都明白,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召见和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林微依旧跪在那里,直到嬴政的身影消失在侧门之后,殿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才稍稍缓解。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眼前一黑,咳出一口压抑已久的瘀血,染红了面前的毡毯,随即向一旁倒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李斯复杂难明的目光,以及两名快步上前、面无表情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