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话音落下,余音仿佛还在这温暖却令人窒息的殿堂中微微颤动。他跪伏在柔软的毡毯上,额头紧贴地面冰凉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动着瘦削的肩背起伏,像风中残烛。殿内死寂,唯有殿外风雨声隐约可闻,更衬得此刻落针可闻。
那身着华丽深衣、面色红润的老者最先按捺不住,他猛地直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目光如刀般刮向林微,声音洪亮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愤怒:
“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他转向嬴政,拱手道:“大王!此子病弱昏聩,几句不着边际的梦呓,岂可当真?郑国确系韩谍,其罪当诛,工程之弊亦需严查!然此子竟妄言什么‘非议沸腾’、‘构陷客卿’,分明是危言耸听,妖言惑众!岂不闻,此等言辞一旦传开,正合了那些嫉恨我大秦强盛、离间君臣的小人之意!此子来历不明,语焉不详,臣疑其背后或有人指使,意在搅乱朝纲,阻我大秦东进!”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骤然紧绷。老者显然是宗室或老牌贵族的代表,对客卿势力本就忌惮不满,郑国案发正是他们打击客卿的绝佳机会。林微那关于“政治构陷”的暗示,恰恰触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他们可以推动“逐客”,但不能被指责为“构陷”,更不能被说成是中了敌国的圈套。
李斯面色沉静,但眼神锐利地扫了老者一眼,并未立刻反驳,而是看向嬴政。
嬴政依旧站在原地,面容沉冷,看不出喜怒。他没有回应老者,目光重新落回林微身上:“林安,昌文君言,你或受人指使。你有何话说?”昌文君?果然是宗室重臣。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来。林微感到胸腔闷痛加剧,喉头腥甜上涌,他强行咽下,抬起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声音微弱却坚持清晰:
“陛下明鉴…草民…一介垂死病童,困于斗室…何来指使之能?有何价值,值得他人指使?梦中景象混乱可怖…草民醒来…亦自心惊…只觉真有万一可能…于国不利…故…不敢隐瞒…告知夏医官…至于是否有人…借此生事…或是否…本就有此一谋…草民无从得知…更不敢妄断…”
他依旧咬死“病中混乱景象”和“不敢隐瞒”两点,将自身完全剥离出任何可能的阴谋,只做一个被动的、传递不祥预感的媒介。同时,他将夏无且抬出来,暗示自己的话是通过官方渠道层层上报,并非私下传播。
这时,那位面容清瘦、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士缓缓开口,他是廷尉,掌刑狱。“大王,林安所言,固属虚渺。然郑国一案,牵连者供述中,确有提及,若渠工大坏,或可…动摇客卿信用之语。虽系只言片语,未成实证,但与林安‘梦象’,确有…微妙呼应之处。”他语气谨慎,既未全信林微,也未否定其可能的价值,只是摆出了调查中发现的蛛丝马迹。
昌文君怒道:“些许罪犯攀诬之词,岂能作准?廷尉莫非也要学此子,以虚无缥缈之辞乱法?”
“够了。”嬴政终于出声,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坠地,瞬间压下了昌文君的怒意。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一直沉默的蒙恬身上。“蒙恬,司马错所查渠工弊端,军中如何看?”
蒙恬拱手,声音沉稳有力:“回大王,司马错报,渠口确查获韩谍及舞弊者,工程隐患已部分显露。然,军中将士亦知,修渠本为强固关中,利在千秋。若因噎废食,或因此迁怒所有献策之外臣,恐寒天下士子之心,于我大秦强兵拓土之志有损。”他顿了顿,看向林微,“此子之言,虽离奇,然其指工程隐患,已得印证。至于其后所言…臣不敢妄断,但觉…不可不察。”
蒙恬代表了军方务实的态度:工程问题要查,破坏者要抓,但不能因此否定修渠本身,更不能盲目排外。他对林微的态度相对中立,承认其部分“预言”的实用性,对后续的政治暗示持审慎观察态度。
殿内形成了微妙的僵持:昌文君激烈反对,认为林微是祸源;廷尉提供了一点模糊的旁证;蒙恬肯定其部分价值并提醒谨慎;李斯尚未明确表态,但显然倾向于重视林微的警告。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秦王嬴政身上。他是最终的裁决者。
嬴政没有立刻做出决断。他缓缓踱步,回到漆案之后,却没有坐下。玄色的袍服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漆案边缘,发出极轻的、规律的叩击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殿中众人的心头。
他再次看向林微。这个少年依旧跪在那里,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脸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艰难,却始终努力保持着姿势,眼神虽然低垂,却没有慌乱溃散。
“林安,”嬴政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你言,梦中见非议指向客卿。可曾‘见’…此非议之后,结果如何?”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秦王不问原因,不问过程,直接问“结果”。他想知道,按照这个“梦象”推演下去,最终会导致什么?是客卿被逐?是秦国人才凋零?还是…有转机?
林微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回避,也不能胡说。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符合历史隐约走向(李斯最终劝谏成功),又不能暴露自己“先知”的答案。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无法压制,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殿内众人神色各异,昌文君露出嫌恶,蒙恬眉头微皱,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廷尉面无表情。嬴政只是静静地看着。
咳声稍歇,林微用袖口擦去嘴角,袖口上似乎染了一丝不起眼的暗色。他喘息着,声音更加破碎:“…结果…模糊…一片…混乱…有黑影…试图遮蔽天空…但…似乎…有一道…微光…从…从极坚韧之处…透出…竭力…拨开迷雾…最终…天空…似乎…并未完全暗下…但…风雨…确曾…肆虐…”
他将李斯力谏形容为“极坚韧之处的微光”,将逐客风波的平息形容为“天空未完全暗下”,而将这场风波本身比作“肆虐的风雨”。意象模糊,充满不确定性,但隐约指向了一个并非全然黑暗的结局。
嬴政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紧紧盯住林微。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都剖开来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名宦官悄无声息地快步从侧门进入,趋步至嬴政身边,双手呈上一卷密封的简牍,低声禀报了几句。
嬴政接过简牍,迅速拆开阅览。殿内众人目光不由得被吸引过去。
片刻,嬴政放下简牍,抬起眼,目光扫过李斯、昌文君、蒙恬,最后,再次落在林微身上。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低了温度。
“郑国于狱中,上书自陈。”嬴政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言修渠之志,确为弱韩,然亦自认,此渠若成,可‘为秦建万世之功’。其言,若因彼一人之谋而废渠逐客,乃‘中韩廷下怀,自毁长城’。”
殿内一片哗然!郑国竟然亲口承认了“疲秦”之谋,却又以“万世之功”和“自毁长城”来劝谏!这简直是…赤裸裸的阳谋与挑衅并存!
昌文君脸色铁青,李斯眼中精光爆闪,蒙恬露出沉思之色。
嬴政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铁,牢牢锁住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林微。
“林安,”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你梦中那‘极坚韧之处的微光’,与郑国狱中所书‘自毁长城’之语…倒是…颇可玩味。”
完了。
林微脑中一片空白。郑国的上书,竟然在此时此刻送达!其内容,与自己那模糊的“微光”比喻,形成了某种可怕的、无法解释的“呼应”!这巧合,太过惊人!
秦王会怎么想?他会认为自己与郑国有勾结?或者…真有某种无法理解的“预见”之能?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已被推到了悬崖的最边缘。
希望各位友友们可以支持一下,有什么建议可以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