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去见大王。现在。”
李斯的声音穿透淅沥的秋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他没有给林微任何准备或询问的时间，话音刚落，身后那两名属吏已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并非搀扶，而是近乎架持地将林微从榻上扶起，迅速为他披上那件厚实的黑色斗篷。
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率，显然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立刻”。林微本就虚弱，被这样猛然带起，眼前一阵发黑，咳意上涌，又被强行压下。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父亲林禾是否在远处担忧地张望——或许根本不在，这种场合，一个小吏连出现的资格都没有。
院门外的马车早已备好，并非他来时那辆毫无标识的黑车，而是一辆规制稍高、有着简朴车厢的安车，但仍然毫不显眼。李斯先一步登车，林微被几乎是塞进了车厢。车门关闭，车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皮革、潮湿木料和李斯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熏香混合的味道。
马车立刻启动，速度比林微之前乘坐的任何一次都要快。车轮碾过被雨水打湿的石板路，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颠簸也随之加剧。林微只能死死抓住车厢内壁的凸起，忍受着五脏六腑仿佛要移位的痛苦，咬紧牙关不让呻吟逸出。李斯坐在他对面，闭着眼，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林微的痛苦视若无睹。
这是要去咸阳宫？直接面见秦王？在这样一个雨天，如此紧急……林微心中电转。必然是朝堂上关于“逐客”的争议已经到了白热化，甚至可能秦王已经做出了某种倾向性的表态，让李斯感到了极大的危机，才不得不将自己这个最后的、有些诡异的“筹码”推上前台。
他能做什么？一个随时可能咳血晕厥的病弱少年，在庄严肃穆的秦宫大殿上，面对震怒或犹疑的秦王，以及虎视眈眈的宗室贵族？他的“梦境”和“预感”，在这种涉及根本国策和权力斗争的风暴中，能起到多少作用？
马车似乎穿过了不止一道关卡，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简短的验看和口令声，守卫的密度和森严程度明显递增。最终，马车停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的侧门外。雨依旧下着，天色愈发阴沉。
李斯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冷。“下车。”他率先下去。
林微被属吏半扶半架地带下车，冰冷的雨丝立刻打在脸上。眼前是一道高大而厚重的宫墙，侧门狭窄，两名身着精良铁甲、手持长戟的卫士如雕塑般矗立，目光冰冷地扫过他们。这里并非咸阳宫正门，而是一处相对隐秘的入口。
没有时间多看，李斯已快步向门内走去。林微被带着跟上。穿过门洞，是一条长长的、两侧皆是高墙的复道（廊道），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即便下雨也毫不泥泞。复道内光线昏暗，只有每隔一段悬挂的铜灯提供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墙壁上简洁而凌厉的几何纹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石料、潮湿和淡淡檀香的味道，寂静得只能听到他们几人匆忙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被宫墙重重阻隔的雨声。
这里安静得可怕，与林微想象中宫殿的恢宏喧闹截然不同，反而更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机器的内部通道，压抑而肃杀。
复道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朱漆木门，门上有铜兽衔环。门前侍立着两名宦官，低眉顺目，见到李斯，无声地躬身行礼，然后缓缓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股更加温暖、干燥，混合着更多种熏香（其中似乎有椒兰之味）和一种独特“人气”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宽敞的殿室，但并非正殿。这里似乎是秦王处理日常政务、召见近臣的便殿（如史载的“章台”一类）。
殿内铺着厚厚的毡毯，数盏高大的连枝铜灯将室内照得通明。正北面是一张宽大的漆案，案后设席，但此刻空着。漆案前方两侧，各有数张较小的案几和坐席，此刻已有几人跪坐于席上。
林微被带进来的瞬间，数道目光立刻如箭矢般射来。有惊疑，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他无暇细看，目光首先被殿中那个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口的高大玄色身影牢牢吸住。
是秦王嬴政。
他依旧穿着玄衣，但不再是那夜隐庐中略显随意的深衣，而是更为正式庄重的袍服，以玉带束腰。仅仅是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便仿佛是整个殿宇的中心，所有的光线、气息、甚至那些投向林微的复杂目光，最终都隐隐汇聚于他一身。
李斯快步上前，在嬴政身后数步处停下，深深躬身：“臣李斯，奉命携林安至。”
嬴政缓缓转过身。
这一次，没有轻纱或妆容的遮挡。烛火明亮，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出乎林微的预料，并非想象中那种威严到近乎狰狞的帝王之相。秦王政此时二十余岁，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洞穿人心，顾盼之间，自有鹰视狼顾之威。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成熟冷峻，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属于征服者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高度紧张和思虑过度而产生的阴郁。
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躬身行礼的李斯，落在了被两名属吏几乎是架着、裹在湿漉漉斗篷里、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的林微身上。
那目光，比在隐庐夜色中更加直接，更加具有压迫性。不再是隔空审视，而是近距离的、带着实质权力的裁决意味。
“上前。”嬴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传来的风雨声。
属吏松开了林微。林微感到双腿发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他努力稳住身形，挪动脚步，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嬴政和李斯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扭曲的顿首礼，额头触在柔软的毡毯上，冰凉一片。
“草民…林安…拜见…陛下。”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自己剧烈的喘息声掩盖。
他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秦王那如同实质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这卑微颤抖的一拜之上。
“抬起头来。”嬴政命令道。
林微挣扎着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他看到嬴政身后两侧的坐席上，除了李斯已快步归座，还有几人。一个身着华丽深衣、面色红润、眉宇间带着倨傲之色的老者（可能是宗室或贵族代表）；一个面容清瘦、眼神精明、同样穿着官服的中年文士；还有一个身着戎装、未曾卸甲、面色沉毅的将领——竟是蒙恬！
蒙恬的目光也落在林微身上，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和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被紧急召来商议要事，竟会见到这样一个病弱少年。
嬴政没有介绍任何人，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微，开门见山，声音冷冽：“李斯言，你曾‘梦’示，韩人疲秦之策，意在借工程之弊，构陷客卿，动摇国本。此言，确为你所说？”
来了。直接，尖锐，不留任何转圜余地。在秦国君臣面前，在可能决定“逐客令”走向的关键时刻，秦王要他亲口确认，那个可能引发或加剧这场政治风暴的“预言”。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铜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林微感到喉咙干涩，心脏在羸弱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自己的生死，也可能影响这个帝国未来的国策走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迎着秦王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用尽所有力气，清晰而缓慢地回答道：
“回陛下…草民…确曾于病中得见混乱之象…水患之后，非议沸腾…矛头暗指…献策修渠之客卿…令草民…惶恐不安…梦境混沌…不知是否为真…更不知是否…为韩人…更深之谋…”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惶恐不安的转述者”位置，只陈述“所见之象”，不妄断“是否为真”及“何人主谋”。这既是对秦王问题的回答，也是一种在众目睽睽下的自我保护。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