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离去时的背影，比来时更显凝滞，仿佛肩上陡然压上了无形的重量。林微裹着皮褥，坐在庭院渐渐失去温度的阳光下，指尖冰凉。
他最后那番关于“政治风波”的暗示，显然击中了李斯，或者说，击中了秦国高层某个尚未警觉的盲区。工程破坏可以追查，间谍可以抓捕，但一场精心策划的、旨在动摇国策根本的政治构陷，其阴毒和危害远超前者。李斯本人便是客卿，对此自然敏感。
接下来的几日，隐庐之内依旧平静如水，按时送来的汤药饭食，夏无且的例行诊视，仆役沉默而周全的照料。但林微能感觉到，这平静之下，某种潜流正在加速涌动。
首先是夏无且带来的消息。老医官在调整药方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郑国已被下狱待审，然其坚称修渠只为利秦，绝无二心。” 林微心中一凛。郑国下狱了！比历史上可能更早，也更直接。秦王和李斯的动作快得惊人，而且显然不再有任何顾忌，直接拿下了这位“总工程师”。这意味着，针对“疲秦”之策的调查，已经进入了最核心、最高调的阶段。
然后，是每日送来的简牍。此前除了药方和基本用度记录，林微接触不到任何文字。但现在，仆役偶尔会“遗忘”一两片废弃的、写满字的木牍在案几角落。内容无关紧要，多是些旧年无关痛痒的文书抄录或零散账目，但其中夹杂的一两个词，却让林微心跳加速——“客卿”、“非议”、“逐客之议初起”……这些碎片像是刻意散落的诱饵，又像是某种风向的试探。
林微不动声色，从不主动去看，更不询问。他只是每日安静地喝药、进食、在仆役搀扶下在院中行走，更多时间则是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但他知道，自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呼吸的频率，都可能被暗处的眼睛记录、解读。
身体在药物和强制静养下，有了一丝微弱的“平台期”。不再继续恶化，但也远谈不上好转。咳血的情况基本止住，但胸闷气短、动辄虚汗淋漓的状态依旧。夏无且说他“根基稍固，然枝叶依旧凋零”，需漫长时日徐徐滋养。林微知道，这只是维系着他不死罢了。
一日深夜，万籁俱寂。林微在浅眠中被一阵极轻微的、不同寻常的声响惊醒。那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更像是……很多人的脚步声，从很远的街巷传来，虽被重重院墙阻隔，但那隐隐的、整齐而沉重的踏步声，以及偶尔夹杂的、压抑的呜咽或呵斥，在寂静的夜里依然能辨出几分。
他屏息倾听，那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似乎是一队押解着什么人，在宵禁的咸阳街道上沉默地行进。方向……似乎是咸阳狱，或者更隐秘的诏狱？
是郑国一案的牵连者在被转移？还是其他什么风波？
林微再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轮廓。历史的车轮，果然因他投下的石子，开始加速，并微微偏斜了轨道。郑国提前下狱，“逐客”的危机是否会因此提前引爆？李斯是否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谏逐客书》？这一切，又会如何影响秦王对他的态度？
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疲惫。这种知晓未来却又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感觉，比病痛本身更消耗心力。
又过了两天，午后，夏无且破例没有在固定时辰出现。直到日头偏西，老人才匆匆而至，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甚至……一丝疲惫。
他照常诊脉，开方，但整个过程比以往更加沉默。临走前，他收拾药箱的动作顿了顿，看向林微，低声道：“近日朝中颇多争议，恐有风浪。你好生在此，切勿多思，药需按时服。”
“争议”？林微瞬间了然。是了，“逐客”之议，恐怕已经在朝堂上被某些人提出来了！郑国间谍案的爆发，必然引发了排外情绪，那些嫉恨客卿占据高位的秦国本土贵族，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李斯此刻，想必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夏无且的提醒，既是关怀，也是警告——这场风暴可能波及到他这个“源头”。
果然，次日，连隐庐内的气氛都明显不同了。送饭的仆役脸色发白，动作僵硬，放下食案时，陶碗与木案碰撞发出了比平时稍响的声音，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低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感，连院墙外巡逻军士的脚步声，似乎都更加频繁和警惕。
林微安静地吃完简单的饭食，味同嚼蜡。他知道，自己正处在风暴眼的边缘。秦王和李斯将他隔离在此，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观察。他们会如何处置他这个引发了（或预见了）一切纷争的病弱少年？
是觉得他尚有价值，继续留用？还是认为他带来了不祥与麻烦，在风波平息后悄然抹去？
下午，天空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秋雨将至。林微靠在榻上，听着窗外开始淅淅沥沥落下的雨声，敲打着屋檐和院中的青砖。
就在这单调的雨声中，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不是李斯的从容，不是夏无且的平稳，也不是军士的铿锵，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步履声，似乎来者不止一人，且心事重重。
院门被缓缓推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李斯。但此刻的李斯，与往日那沉静威仪的形象颇有不同。他依旧穿着玄端深衣，但发髻微乱，眼中带着明显的血丝，脸色是一种压抑的苍白，连那总是挺直的背脊，也似乎有了几不可察的弯曲。他的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捧着简牍和笔墨的属吏。
李斯的目光越过庭院，落在雨幕后的厢房门口，落在林微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探究，而是混合着疲惫、凝重，以及一丝……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没有打伞，细密的秋雨打湿了他肩头的衣料，留下深色的水渍。他就这样站在雨中，望着林微，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
“林安，随我去见大王。”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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