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错离去时带起的尘土,似乎还在隐庐低矮的庭院中微微悬浮。那洪亮的嗓音、甲胄的铿锵、以及话语中透露出的、关于郑国渠工地可疑迹象的印证,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在林微心中激荡起远比表面上更汹涌的暗流。
秦王和李斯,不仅“听”了他的话,而且真的去“查”了。他们动用的是蒙恬麾下,也就是军方的人。这意味着,对他的“梦境”,至少对其中关于郑国渠隐患的部分,秦国最高层已经给予了相当程度的重视,甚至可能已经初步采信。这既是机遇,也是更深的危险——当你的预言开始被认真对待,随之而来的就是更严苛的验证和更高的期待。
夏无且次日来诊脉时,带来的不再是定魄汤那般猛烈的药剂,而是一剂味道依旧苦涩、但药性明显和缓许多的方子。“神魂稍定,不宜再峻补猛泻,当徐徐图之。”老人如是说,同时带来的还有几样新东西:一罐色泽清亮、散发着蜜香的膏状物(可能是某种滋补的药膏),几卷质地柔软、显然是新制的细麻布(用作更换的里衣或汗巾),甚至还有一小匣研磨精细的食盐。
这些用度的提升细微但明确,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你还有些价值,值得更好的照料。
仆役们的态度变化也更加明显。送饭时,会多说一句“今日有鱼脍,甚鲜,请慢用”或“天转凉,加了姜片”。洒扫时,动作不再那么机械刻意,偶尔还会对着墙角那几丛兰草小声嘀咕两句“该修枝了”。那个年长的仆役,有一次在林微喝完药后,递上一颗野枣时,飞快地低语:“错公回去后,内史府那边…抓了好些人。”
内史府抓人?是那些在渠口“游手好闲、眼神乱瞟”的家伙?还是涉及材料舞弊的官吏、工头?林微不动声色地接过枣子,指尖却微微发凉。蝴蝶的翅膀已经开始扇动风暴,而他,正是那只蝴蝶。
又过了两日,午后阳光斜照,林微被允许在院中坐着晒会儿太阳。他身上裹着那件羊皮褥子,靠在仆役搬来的粗糙木椅上,闭目养神,实则耳朵竖着,捕捉着院墙外一切可能的动静。
约莫申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从容平稳的脚步声。是李斯。
院门打开,李斯依旧是那身玄色深衣,高山冠,面容沉静。他独自一人,未带随从,径直走到林微面前。阳光照在他脸上,让那份沉静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气色见好。”李斯开口,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评价。
林微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李斯以眼神制止。“坐着吧。”
李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他身体状况的改善程度,然后缓缓道:“司马错回报,渠口所查,与你‘梦兆’所指,颇有印证之处。现已拘押涉事者二十七人,其中三人确系韩人间谍,其余多为受赂舞弊的秦吏及工师。”
果然!林微心中震动。司马错的动作好快!不仅查了,而且已经抓人了!间谍、舞弊…郑国渠的“疲秦”之策,不仅仅是消耗国力,更伴随着实打实的破坏和腐败。自己那些模糊的指向,竟然真的被他们挖掘出了切实的罪证!
“此皆…陛下与长神明,将士用命之功。”林微垂下眼,谦卑地说道,将功劳完全推给秦王和李斯。他绝不能表现出任何“预料之中”或“居功”的神色。
李斯不置可否,话锋却是一转:“然,郑国本人,以及韩廷真正之谋主,依然隐于幕后。目前所获,不过爪牙。”他看向林微,眼神中再次浮现那种锐利的探究,“你梦中,除却水势、堤坝、朽木、韩字…可还有更深的…景象?譬如,指使之人的面目?或者,此计若成,其后续…当如何?”
这是在追问“预言”的深度和广度了。李斯不满足于抓几个小角色,他想知道的是整个“疲秦”计划的全局,是韩国真正的战略意图和可能的后手,甚至…是未来的影响。
林微感到一阵头痛。他当然知道郑国渠事件的后续——秦王震怒,欲逐所有客卿,李斯上《谏逐客书》力谏,最终秦王收回成命,郑国渠继续修建,成为关中沃野的基石。但这些“未来”绝不能说。他只能继续在“模糊预感”的框架内,提供一些更具战略视角的暗示。
他蹙起眉,脸上露出努力回忆却不得的痛苦之色:“…面目…看不清…只觉…那谋划的影子…很深…很远…不只在渠上…似乎…还想借着这渠…掀起更大的…风浪…” 他斟酌着词句,“若…若渠工真的出了问题…大水泛滥,或是…或是引发民怨…会不会…有人借此…攻讦…攻讦那些献策修渠的…客卿?甚至…让大王…对所有的外来之士…都…”
他故意说得断断续续,语焉不详,但核心意思很明确:对方的计谋可能不止于工程破坏,更在于利用工程失败引发的后果,在秦国朝堂制造政治风波,打击客卿群体,动摇秦国招揽天下人才的根本国策。
这个推测,已经触及了“疲秦”之策更深层的政治算计。历史上,这确实差点成功。
李斯的目光骤然凝缩!一直沉静如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恍然、以及深深忌惮的神情。他显然瞬间领会了林微暗示的可能性,并且立刻意识到了其严重性——这不仅仅是一个工程问题,更是一个可能动摇国本的政治阴谋!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李斯背着手,在小小的庭院中缓缓踱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似乎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推测,权衡其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
林微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可能比指出几个间谍和舞弊者,更让李斯震撼。
终于,李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微,眼神复杂难明。这一次,那审视的目光中,少了几分纯粹的探究,多了几分…凝重,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认可?
“此言…颇有见地。”李斯缓缓道,用的是“见地”而非“梦呓”,“虽属臆测,然…不可不防。”他顿了顿,“你好生休养。陛下或有垂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步履比来时似乎更显沉凝。
院门合拢,但林微知道,更大的涟漪已经荡开。他关于“政治风波”的暗示,就像一颗投入李斯心湖的石子,必然会引发这位法家重臣的深思和布局。这或许会改变历史上《谏逐客书》出现的时机、背景,甚至内容。
而他,这个躺在隐庐中晒太阳的病弱少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已经悄然拨动了历史的一根细弦。
只是,这弦的彼端,系着的究竟是福是祸?李斯的“认可”背后,是更深的倚重,还是更严密的控制与防范?秦王得知这些后,又会如何看待他这个“能见”更多“不祥”的少年?
阳光渐渐西斜,将庭院的影子拉得斜长。墙角那几丛兰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林微裹紧了身上的皮褥,感到一丝深秋的凉意,正从青砖地面,缓缓渗透上来。
这具身体依旧残破,这牢笼依旧坚固。但命运的洪流,已因他这只羸弱的蝴蝶,悄然改换了一丝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