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冰冷的玉圭,划破了隐庐内凝滞如水的死寂,直直刺入林微的耳中,在他虚弱不堪的躯体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冰火交织的战栗。
秦王政!未来的始皇帝!就在咫尺之外,亲口向他发问!
林微的脑袋有瞬间的空白,并非因为恐惧本身,而是这超乎想象的现实与历史庞然身影叠加带来的巨大冲击。他几乎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属于最高权力中心的、混合了某种冷冽熏香与铜铁气息的独特味道。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爆发,撕扯着他单薄的胸腔,苍白的面颊瞬间涨红,他不得不蜷起身子,用手死死抵住嘴唇,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声。这并非伪装,而是这具身体在极度紧张与虚弱下最真实的抗议。
庭院中,覆着轻纱或妆容模糊的玄衣身影,静静地伫立着,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那双穿透昏暗的明亮眼眸,始终锁定着榻上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年。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个无关紧要的、正在发生的现象。
门口的卫士如同石雕,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整个空间,似乎只剩下林微痛苦而压抑的咳嗽声,在青砖墙壁间碰撞、回荡,更显得这沉默的审视如同千钧重压。
咳了不知多久,肺叶火烧火燎的痛楚才稍微平息,林微全身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地抬起头,视野有些模糊,但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存在。
“草民…惶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喘息,“病躯残喘…神思昏乱…所见不过…魇魅虚影…岂敢…岂敢当陛下‘能见’二字…”他刻意用词卑微,姿态放到最低,将一切推给“病中幻觉”。
嬴政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的谦辞。夜风吹过庭院,拂动他玄色深衣的下摆,那衣料在灯火边缘泛着幽暗的光泽。
“虚影…”嬴政重复了这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意味,“然李斯报,你所见‘虚影’,与韩人郑国所献泾洛之策,颇有…暗合之处。”他顿了顿,那双明亮的眼眸似乎微微眯起,即便隔着夜色和可能的遮挡,林微也能感受到其中陡然加深的审视,“‘沃野’与‘冲毁’,‘水势’与‘蛀空’…此等矛盾景象,出自一垂髫病童之口,巧合乎?”
他的话语清晰而缓慢,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林微心中那片早已波涛暗涌的深潭。李斯果然已经将他的话,结合郑国渠之事,原原本本报了上去。而秦王,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用“巧合”或“呓语”就能打发的人。他亲自来此,就是要一个答案,或者说,要验证这个“巧合”背后,是否真的有某种他需要的东西。
林微的心沉了下去,同时又有一股奇异的狠劲冒了出来。事已至此,退缩是死路,完全坦白更是死路。他必须继续在钢丝上行走,给出的答案既要满足这位年轻君主的好奇与疑虑,又不能超出“病弱少年”和“模糊预感”的范畴。
他垂下眼,避开了那过于锐利的直视,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声音更加虚弱飘忽:“陛下…草民…实在记不清梦境全貌…只觉…那大水带来丰饶,是欢喜的…但心底…却又怕得厉害…像是…像是知道有什么极坏的东西,藏在那欢喜下面…像是…像是看着一座新建的、华美的高台,却总觉得…它的根基…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在被白蚁啃噬…一点一点…那‘韩’字…便是在最害怕时…不知怎么…就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再次运用了比喻,将水利工程比作“高台”,将隐患比作“白蚁啃噬根基”。这个比喻比“蛀空堤坝”更形象,也更具普遍意义上的警示性,可以指向工程管理不善、材料舞弊、设计缺陷等多种可能,而不仅仅是“韩国阴谋”。同时,他强调“心底害怕”、“不知怎么冒出”,将信息的来源归因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模糊的“直觉”或“不祥预感”,而非清晰的“预见”。
庭院中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嬴政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林微只能听到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和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心跳。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灼热的铁砧上煎熬。
他能感觉到,秦王的目光在他身上反复巡弋,似乎要穿透这具病弱的皮囊,看进那灵魂深处去。他在权衡,在判断。判断这个少年是确实有某种诡异的、或许有用的“感知”,还是一个被偶然卷入、甚至可能被他人利用的可怜虫。
终于,嬴政再次开口,却换了一个方向:“你父林禾,秩百石令史,勤勉本分,无他长。”他像是在陈述一份简短的档案,“你自幼多病,延医问药,耗尽家资,未曾离咸阳百里。”这些信息,显然早已被查得清清楚楚。
林微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在彻底排查他的背景,切断任何“受人指使”或“别有来历”的可能性。
“夏无且言,你先天不足,乃胎中带来,非后天毒害或邪术所致。”嬴政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既如此,你梦中种种,若非巧合…便只余两种可能。”
他微微向前踱了半步,那无形的压力随之迫近。“其一,天授异禀,虽幼弱而能感吉凶。”他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锐利,“其二,…”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年轻君主的锋锐与多疑,“心思诡谲,假托梦境,以危言惑众,或另有所图。”
寒意,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窜上林微的脊背。嬴政将话挑明了。要么你是真有“能力”,要么你就是“居心叵测”。而在秦国,在秦王政面前,“居心叵测”的下场只有一个。
生死一线,就在对方一念之间。
林微闭上眼,压下喉咙口再次涌起的腥甜和咳意。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和自证都是苍白的。他只能将姿态放到最低,将选择权完全交还给对方。
他挣扎着,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向着庭院的方向,以头触榻板,行了一个极其艰难、甚至因为无力而显得扭曲的顿首礼,声音微弱却清晰:
“草民…残喘之躯,朝夕不保…蒙陛下天恩,得延性命…心中唯有感念惶恐…岂敢…岂敢有丝毫诡谲之念?梦中混沌,醒来亦自茫然…若…若真有万一…能于混沌中…窥得一丝半毫…于国于陛下…或有警示之象…则…则草民此身此病…或…或不算全然虚度…”
他没有承认自己“能见”,也没有否认,只是强调了自己的卑微、病弱、以及对“天恩”的感激。他将自己放在一个完全被动、甚至听天由命的位置,将那些“梦境碎片”的可能性价值,谦卑地献给“国”与“陛下”去判断。同时,那句“此身此病或不算全然虚度”,隐隐透出一种属于病弱者的悲哀与一丝极淡的、不甘完全无用的期盼。
这番话,将一个深陷绝境、惶恐不安、却又在卑微中试图抓住一丝存在价值的少年形象,勾勒得恰到好处。
庭院中,风声似乎停了。
嬴政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凝固成了一座玄色的山岳。许久,他才缓缓道:“且养着吧。”
没有评价,没有决断,只有这四个字。
说完,他不再看林微,转身,玄衣拂动,步履依旧稳定而沉凝,向着院门走去。两名黑衣卫士无声跟上,如同他的影子。
院门无声关闭,落锁。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从未发生。
林微瘫软在榻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与秦王这短暂的、言语不多的直面,比他之前任何一次应对都要凶险百倍,消耗掉了他刚刚积蓄起的一点点元气。
然而,他心中却有一块石头微微落地。最危险的一关,似乎暂时过去了。秦王没有当场发作,没有认定他“惑众”,甚至没有进一步逼问。那句“且养着吧”,更像是一种…留待观察的许可。
他知道,自己依旧在刀尖上跳舞,但至少,暂时没有被一脚踢下深渊。他在秦王心中,已经从一个“可能胡言乱语的病童”,变成了一个“需要继续观察、或许有某种不确定价值的特殊存在”。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咸阳宫的方向,隐在无尽的黑暗之后。
林微疲惫地闭上眼,剧烈的咳嗽再次涌上,被他死死压住。在这具残破躯壳的深处,那缕来自异世的灵魂,在经历了一次近乎直面历史车轮碾压的冲击后,反而变得更加清醒,也更加冰冷。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是那个默默等死的林安,也不再仅仅是李斯眼中一个值得探究的线索。他的名字,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已然落在了那位年轻秦王的视野边缘。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那扇紧闭的院门之外,在那波澜壮阔又杀机四伏的天下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