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字落下,带着不容置辩的寒意,将简陋屋舍内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彻底击碎。
林禾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站起,张开手臂,下意识想挡在儿子榻前,但面对着那军士毫无情绪波动的锐利眼神和门外两名按剑而立、甲胄泛着冷光的兵卒,他所有的勇气瞬间消散,只剩下本能的恐惧与哀求:“官人!官人息怒!小儿病重,实在经不起颠簸啊!求官人开恩…”
“并非刑徒。”劲装男子——林微判断他可能是一位军侯或司马级别的低级军官——打断了林禾带着哭腔的哀求,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行军指令,“奉命,移居静养。此地…不便。”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潮湿阴暗、四壁萧然的屋子,意思不言而喻。这里不仅条件恶劣,更关键的是,不安全,或者说不“可控”。
林微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同时也掠过一丝奇异的清明。软禁,或者说“保护性隔离”。将他从这市井边缘、人际关系相对清晰的家中带走,放置到一个完全由对方掌控的、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去。这既能杜绝可能的“意外”或“灭口”,也更方便持续观察、审问,甚至…验证他那些“呓语”的真伪与价值。
他没有像父亲那样惊慌失措,只是费力地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虚弱地问道:“敢问…去何处?家父…可否同行?”声音虽弱,却尽力保持清晰。
劲装男子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病弱少年此刻的平静有些许意外,但并未动容:“奉命,只带你一人。林令史需留于原职。”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知是解释还是警告,“君上闻你有疾,特予静养之所。勿虑。”
君上!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林禾耳边炸响,他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秦王!竟然是秦王的命令!他小小的儿子,几句胡话,怎么会惊动到那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予夺的秦王?!
林微心中也是巨震,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事情的发展,正朝着他最预想中最核心、也最危险的方向滑去。他被秦王嬴政直接注意到了。这究竟是福是祸,此刻根本无法预料。
“阿翁…”他看向面无人色的父亲,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既是…君上恩典,孩儿去便是。您…保重身体,勿以孩儿为念。”
“安儿…”林禾泪流满面,想扑过来,却被一名军士上前半步,以身躯隔开。
劲装男子不再多言,侧身示意。门外另一名军士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看似全新的黑色粗布斗篷,动作不算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地将林微连同他身上单薄的旧被一起裹住,然后双臂用力,将他整个人从榻上抱了起来。
骤然离开坚硬的榻板,悬空的感觉让林微一阵眩晕,虚弱的内腑也翻腾起来,引起一阵剧烈的呛咳。抱着他的军士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看向劲装男子。
“小心些。”劲装男子皱了皱眉,低声道。
军士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林微靠得更稳些,然后大步向外走去。林微被裹在斗篷里,视线受限,只能从缝隙中看到自家那扇低矮的屋门迅速后退、消失,然后是简陋的篱笆,最后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几片迅速掠过的屋檐。
他被径直抱上了一辆停在巷口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车厢狭窄,陈设简单,铺着干燥的草席和一层薄褥。军士将他放下,让他靠坐在一侧厢壁。劲装男子随即也上了车,坐在他对面,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评估他能否承受接下来的路程。
马车轻轻一震,开始行驶。车轮碾过咸阳城并不平整的土石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颠簸,每一次震动都让林微感到骨骼酸疼,内脏仿佛要移位。他咬紧牙关,忍耐着,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只是闭着眼,调整着呼吸,苍白的脸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
劲装男子一直沉默地观察着他。这个少年确实病得极重,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和痛苦伪装不来。但也正因如此,他昨日对林禾所说的那番关于“君上恩典”的话,才更让这军官心中存疑。一个将死病童的几句胡话,如何能直达天听?除非…那些胡话,触碰到了连君上都极其在意的东西。
马车似乎行驶了不算短的时间,时而经过喧闹的市集(声音透过车厢变得模糊),时而转入相对安静的区域。林微默默记着大概的方向和时长,试图在脑中勾勒路线,但虚弱和颠簸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外面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青砖铺地,整洁肃静,四周是灰白色的高墙,墙头可见严整的屋脊。空气清新了许多,少了市井的烟火和秽气,多了几分植物和泥土的气息。
这里不是宫城(规模和气派不够),但显然是某处官署的附属院落,或者某个不太显贵的官员府邸的偏院,专门用来安置“特殊客人”的地方。
劲装男子先下了车,然后那名军士再次将林微抱了下来。早已等候在院中的两名穿着干净麻布短衣、低眉顺目的仆役快步上前,从军士手中接过了林微。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谨慎,显然受过吩咐。
“带他去厢房,好生安置。夏公稍后会至。”劲装男子对仆役吩咐道,又看了一眼几乎站立不住、全靠仆役搀扶的林微,“你的药物,皆会按时供应。无事不得出院门。明白吗?”
林微微微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似乎耗尽了。
仆役搀扶着他,走向庭院东侧的一排厢房。房间比他在家里的那间要大,也亮堂许多,有真正的木质窗棂,糊着半透明的绢纱。室内一榻、一案、一屏风,榻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和干净的麻布被单,案上有陶制的水壶和杯盏。墙角甚至还有一个取暖用的铜炭盆(此时未燃)。一切仍然简洁,但足够整洁、干燥、舒适,对于养病而言,比原来的环境好了太多。
他被安置在榻上,仆役帮他褪去外面的斗篷,盖好薄被。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两人除了必要的询问(如“这样靠着可舒服?”),几乎不发一言,眼神也始终低垂,不与他对视。
一种无形的、比高墙更坚硬的隔阂,笼罩着这个看似舒适的“静养之所”。这里是精致的牢笼。
不多时,夏无且果然来了,依旧带着那个少年仆僮和药箱。他像是完全没觉得林微被转移到这里有什么奇怪,径直为他诊脉,查看了面色舌苔,询问了移居途中的感受。
“此地清静,于你养病有益。”夏无且一边从药箱中取出几样不同的药材,一边平淡地说,“日后便由老夫与你调理。先前之方,需稍作调整。”他提笔在新的木牍上书写,写完后交给一名仆役,“按新方煎制,一刻不得有误。”
仆役躬身接过,快步离去。
夏无且又对林微道:“你气血两亏,神思亦不可过耗。既来之,则安之。摒除杂念,一心将养,或有一线生机。”他话语中似乎别有深意,“其余诸事,非你病体所能虑,亦非你当虑。”
这是在告诫他,不要多想,不要多问,安心当个被观察的“病人”和“预言者”。
林微垂下眼帘,低声应道:“谨记夏公教诲。”
夏无且点点头,不再多言,留下一些嘱咐后便离开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只剩下林微一人,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是巡逻或值守的军士)。异常的安静,反而让各种思绪翻涌得更加剧烈。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正式纳入了一个严密的系统之中。秦王嬴政,或者是他手下如李斯这样的重臣,正隔着层层帷幕,审视着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诡异“呓语”的病弱变量。
他们想要什么?验证郑国渠的阴谋?测试他是否真有“预知”之能?还是仅仅将他作为一个可能的线索或工具控制起来?
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在这精心准备的樊笼里,拖着这具残破的身躯,等待下一个未知的指令,或者…下一个可以投下石子、扰动更大涟漪的时机。
窗外的光线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像一道道无声的栅栏。咸阳宫阙的方向,隐在层层屋宇之后,遥不可及,却又仿佛有无形的线,牢牢系在此处,系在这间安静的厢房里,系在榻上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