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咸阳城仿佛还在一种灰蓝色的薄纱中沉睡。林家那扇简陋的篱笆门,却比平时更早地被叩响了。
来者并非昨日那位威仪内敛的玄衣官员,而是一个身着青色深衣、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大药箱的少年仆僮。老者眼神平和,步履稳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气息。
“老夫夏无且,奉上命,前来为林小君子诊视。”老者的声音温和,自报家门。
屋内,林禾听到这个名字,惊得几乎跳起来。夏无且!这个名字在咸阳城中下层官吏中或许不显,但林禾曾偶然听上官提及,此老乃是侍奉于王宫内廷的医官,医术精湛,颇受信任!这样的人物,竟然亲自来到他这寒舍,为他病弱的儿子诊病?
林微躺在榻上,心中也是波澜骤起。夏无且…这个名字他有印象。历史上,此人是秦始皇的侍医,荆轲刺秦时曾以药囊投掷荆轲,是嬴政信赖的近侍之一。派他来,绝非仅仅诊病那么简单。这是极高规格的“重视”,同时也意味着最严密的“审视”。秦王或其核心亲信,已经直接注意到了这里。
“有劳夏公!有劳夏公!”林禾慌忙将人请入,手足无措,想找块干净的布巾擦拭树墩充当坐席都显得忙乱。
夏无且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他的目光先在林禾那因长期忧虑和清贫而显得过早衰老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了榻上的林微身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医者特有的锐利,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内里气血的每一分流转。
他走到榻边,并未立刻把脉,而是先仔细观瞧林微的面色、眼睑、口唇,又轻声询问了这几日的饮食、二便、咳痰情况,问得十分详尽。林微一一如实回答,声音依旧虚弱。
然后,夏无且才在少年仆僮搬来的树墩上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林微那细瘦得几乎可见骨骼轮廓的手腕上。他的手指微凉,触感却稳定而专注。
屋内静得只剩下几人轻微的呼吸声。林禾紧张地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无且的表情。林微也收敛心神,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仿佛带着某种韵律的轻按。
良久,夏无且收回手,又示意林微伸出另一只手。再次诊脉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先天不足,元气亏虚甚巨。此番外感风寒,犹如旱地遇洪,虽洪已退,但本就贫瘠之地更受冲刷,根基动摇。五脏皆弱,尤以肺、脾、肾为甚。咳久伤及肺络,痰中隐见血丝否?”
林微心中暗惊,这老医官果然厉害。他这几日咳得厉害时,确感喉头有隐约腥甜,只是未曾吐出明显血沫。“偶有…腥气。”他低声道。
夏无且点点头,似乎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脾胃不运,汤药饮食难化,故羸弱日甚。肾为先天之本,元气之根,此子之根…浅矣。”他看向林禾,语气依旧平和,却让林禾的脸瞬间惨白,“能支撑至今,已是悉心照料之功。然病势已成沉疴,如朽屋欲倾,非寻常药石可速效,需长期缓缓图之,更要…绝对静养,勿使心神再受惊扰震荡。”
“静养…勿受惊扰…”林禾喃喃重复,想起昨日和前日那些访客,以及儿子那些要命的“呓语”,脸上血色褪尽,又是恐惧又是绝望。
夏无且仿佛没看到林禾的脸色,自顾自从少年仆僮打开的药箱中,取出几包用麻布和细绳捆扎好的药材,又拿出几片削好的薄木牍和一支小毛笔,蘸了点随身携带的墨,开始书写。
“此乃老夫所拟之方。前剂重在清肃肺之余邪,化痰止咳,兼以平和脾胃。后剂则侧重固本培元,缓缓滋养。药材我皆已带来,按法煎服即可。”他将写好的木牍和药材递给林禾,又补充道,“此后每隔五日,老夫会来复诊一次,调整方药。饮食需格外注意,清淡温软,徐徐进之,切不可饱食或食油腻生冷。”
林禾颤抖着双手接过,如同捧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滚烫的山芋。他知道,这药方和定期的复诊,既是天大的恩遇,也是无法挣脱的枷锁。儿子被置于最严密的医疗监控之下,同样,也意味着他们父子,彻底落入了某些大人物的视野,再无隐秘可言。
“多谢…多谢夏公!”林禾深深躬身,声音哽咽。
夏无且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转向林微,那平和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探究。“小君子且宽心静养。病去如抽丝,急不得。近日…可还有梦见什么光怪陆离之景?”他问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医者关心病人心神状态。
来了。真正的试探,在诊疗之后,以最不经意的方式出现。
林微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维持着病弱的疲惫和一丝恰当的茫然,轻轻摇头:“昨夜…睡得沉些,未曾做梦。只是浑身乏力,思绪也昏沉。”
“嗯,能安睡便是好事。”夏无且并不追问,站起身,对林禾道,“按方服药,细心照料。若有急变,可让你上司通传。”
说完,他便带着仆僮离开了,如同来时一样,从容平和。
然而,林微的直觉告诉他,事情远未结束。夏无且的到来,像是一道明确的界碑。此前,或许只是下级官吏的风闻探查;此后,则是来自最高权力阶层的直接关注和管控。他那关于“韩”和“修渠”的“呓语”,已经被摆上了某个极高层次的案头。
接下来的两日,林家小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林禾小心翼翼地煎药,伺候林微服用。药很苦,但似乎确有些效果,咳嗽的频率减少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无法起身,但那种濒死的沉重感减轻了些许。
但这平静只是表象。林微敏锐地察觉到,院子周围的气氛变了。偶尔有陌生的面孔在篱笆外看似不经意地走过,停留的时间比寻常路人要长。隔壁原本少有人住的空置破屋,似乎也有了轻微响动。夜里,犬吠声似乎也比往常更警觉些。
他们被监视了。软性的,但无所不在的监视。
林禾显然也感觉到了。他变得更加沉默,进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每次喂药时,看向林微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儿子病情可能好转的希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第三日午后,林禾被其上官唤去。回来时,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坐在榻边,看着闭目养神的儿子,嘴唇哆嗦了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音,破碎地说道:“安儿…上官…问了为父许多话…关于祖籍、亲友、平日往来…还有…还有你母亲那边的故旧…特别是…有没有来自…韩国故地的人…”
林微的心沉了下去。调查在深入,而且方向明确指向了“韩国”关联。这是在排查他们是否与韩国有任何潜在联系,是否可能是某种阴谋的环节。父亲的惊恐,不仅仅源于被盘问的压力,更是因为这种盘问背后所代表的可怕含义——他们一家,已经被卷入了国家层面的猜疑之中。
“阿翁…”林微睁开眼,握住父亲冰凉颤抖的手,他的手同样没什么力气,“我们…与韩地并无瓜葛。清者自清。”他知道这话苍白无力,但此刻必须给父亲一点支撑。
林禾反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老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阿翁不怕自己如何…只怕…只怕连累你…你这身子,再经不起…”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车马停驻的声音,以及几声短促有力的口令。那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林禾猛地一震,惊惧地看向门口。
林微也屏住了呼吸。新的变数,来了。而且,听动静,来的恐怕不是文吏,而是…军士。
篱笆门被推开,没有询问,直接推开。两名身着皮甲、腰佩长剑、神情冷肃的军士当先踏入,分立门侧。随后,一个身着黑色劲装、外罩简易皮甲、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精悍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扫视院落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战场上磨砺出的肃杀之气,与之前文吏的含蓄威压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掠过惊恐万状的林禾,直接锁定了榻上的林微,毫无迂回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
“林安,即刻移居别处静养。收拾一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