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屋脊下,林微在浓重的药味和自身虚弱的喘息声中,度过了穿越后的第一个漫长夜晚。天光从未能完全透入的狭小窗牖缝隙间,吝啬地渗进几缕灰白时,他才从半昏半醒、噩梦交织的困顿中挣扎出来。
身体依旧沉重,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滞涩的疲乏,但高热似乎退去了一些,至少那灼烧五脏六腑的感觉减轻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钝痛。喉咙干得厉害,像要裂开。
“安儿,醒了?喝点粟粥。”林禾几乎整夜未眠,此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薄的粥汤坐到榻边,眼里的血丝更重了,但看向他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甚至可以说是敬畏的复杂情绪。
林微就着父亲的手,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粥汤。粟米粗糙,几乎没什么味道,但暖流下肚,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注意到父亲几次欲言又止。
“阿翁…”他主动开口,声音依旧嘶哑,“昨日…有人来过?”
林禾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粥汤微漾。他放下陶碗,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后怕:“是…是内史府下的循行吏,专司稽查风闻异事。安儿,你昨日…昨日究竟…”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最后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你昏睡时说的那些话…‘韩’…切莫再提了。咸阳城里,一个字,便能要了一家子的性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小人物在巨大权力机器前的恐惧与无力。
林微心中一凛,知道昨日那场冒险的余波远未平息。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思量,轻轻应了一声:“嗯,孩儿知道了。许是烧得糊涂了…”
话虽如此,他脑海中却急速分析着。“内史府”是掌治京畿的高官,其下的“循行吏”负责巡查缉捕,风闻言事。他们这么快就上门,并且精准地问到“修渠”相关,绝不仅仅是偶然巡查。这说明什么?说明郑国渠之事,在秦国高层已然引起关注,甚至可能已经有所猜疑,正处于高度敏感的侦查阶段!自己那一声含糊的“韩”,恰如一根细针,戳破了那层已绷紧的窗户纸。
就在父子二人相对沉默,屋内只有林微微弱呼吸声时,篱笆门外再次传来了响动。这一次,不是寻常的叩门,而是清晰的、带着某种韵律的叩击声,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忽视的规整与力度。
林禾脸色瞬间煞白,比昨日更加惊恐。他猛地站起身,看向林微的眼神充满了绝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者恐怕比昨日的循行吏更不简单。
“去开门吧,阿翁。”林微低声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事已至此,躲避无用。
林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深衣,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的却只有两人。为首者约莫三十余岁,面容清癯,下颌微须,头戴双版长冠,身着玄端深衣,腰佩青绶,步履沉静。其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吏员,捧着简牍和笔刀,低眉顺目。
这气度,这服饰…绝非寻常小吏。林微心头一紧。玄端深衣、青绶…这至少是秩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很可能来自中枢官署,甚至…丞相府或秦王近侍机构。
来人目光如古井无波,先在简陋的室内扫视一圈,那目光掠过角落的陶罐、粗糙的木案,最后落在榻上病弱的少年身上。没有鄙夷,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冷静。
“足下便是林令史?”他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自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仪。
“正、正是下吏。”林禾躬身行礼,声音发颤。
“此子便是林安?”目光转向林微。
“是小儿。”林禾忙道,又急切补充,“官人,小儿昨日高热谵语,实属无心,绝无…”
玄衣官员抬手,轻轻一摆,止住了林禾的话头。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榻前约五尺处,这个距离既能看清林微,又保持着足够的疏离和威压。
“林安。”他直接唤道,目光锁定林微的眼睛,“听闻你病中曾有呓语,提及泾、洛、人众挖掘,以及…‘韩’。”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吐得清晰缓慢,“可能忆起,所言何意?或…梦中可见其他景象?”
没有恐吓,没有诱导,只有直截了当的询问,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感到压力。仿佛在他面前,一切隐瞒和伪装都无所遁形。
林微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虚弱的身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继续完全装糊涂,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能会被认定为无价值的呓语,但也可能因“语焉不详”而被忽略,甚至因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惹上麻烦。适度透露一些“合理”的联想,或许能进一步引起重视,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可能的机会,但风险无疑更大。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抉择。既然已经引起了这个级别官员的注意,完全退缩可能更危险。他要利用自己“病弱少年”和“高热谵语”的双重掩护,抛出一些模糊但具有指向性的“碎片”。
他故意让眼神显得迷茫而疲惫,声音更加虚弱断续:“…记不清…只记得…一片茫茫大水,浑浊…很多人影,像蚂蚁…在两岸…挖土,垒高…很累,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远处…有旗帜…看不清…好像…有字…”
他停下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显得更加脆弱不堪。
玄衣官员耐心地等待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身后的年轻吏员已经展开简牍,开始记录。
“…那笑的人…衣服…不一样…似乎…更精细…”林微继续断断续续地说,目光放空,仿佛真的在努力回忆破碎的梦境,“他们…指着水…指着远处…说…‘沃野’…‘疲…’后面听不清…然后…就看到…看到很多粮食,堆成山…又一下子…被水冲走了…很多人喊…‘韩’…”
他将“疲”字含糊带过,却再次强调了“韩”,并将“沃野”(修渠的好处)与某种不祥的预感(粮食被冲走)以及“韩”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符合“噩梦”逻辑的、充满矛盾和不详暗示的碎片化叙述。
屋内落针可闻。林禾已经吓得快要站不稳,扶着墙壁才勉强撑住。
玄衣官员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微的脸。直到林微说完,疲惫地闭上眼喘息,他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读过书?”
林微心中微动,谨慎答道:“…阿翁教过些字,认得不多…病中无聊,偶尔…翻看阿翁带回的旧简…”
这是事实,“林安”的记忆里,父亲确实教过他识字,他也确实因卧病在床,接触过一些父亲工作中废弃的、不涉机密的旧文书简牍。
“可知泾水、洛水在何处?”官员追问。
“…好像…在咸阳之北…西?”林微故意说得不确定。实际上,他当然清楚。但一个久病少年,能知道大概方位已经算不错了。
官员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梦境细节。他转身,对那记录的年轻吏员低语了几句,声音极轻,林微只捕捉到几个零散词“…记下…‘沃野’与‘冲毁’之象…‘韩’字两现…可呈报…”
然后,他看向林禾,语气依旧平淡:“林令史,令郎病体虚弱,需好生将养。近日或有医官前来探视。若他再忆起任何梦境异状,无论巨细,立即报予你上司知晓。明白吗?”
“明白!下吏明白!”林禾连声应道,如蒙大赦。
玄衣官员不再多言,带着年轻吏员转身离去。从进门到离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却让这狭小的屋子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篱笆门重新合拢,脚步声远去。林禾瘫坐在地上,冷汗涔涔。
林微躺在榻上,闭着眼,胸腔里心脏仍在狂跳,背后也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已经落在了极其肥沃(或者说危险)的土壤里。那个玄衣官员看似没有表态,但他最后的吩咐——“医官探视”、“无论巨细立即上报”——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不仅听进去了,而且高度重视,甚至可能已经将他的“呓语”与某些高层正在疑虑的事情进行了印证和关联。
“医官”或许是真的来看病,但更可能,是来监视,或者…验证他是否真的神智昏乱?亦或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或“控制”?
他已被悄然置于一个无形的漩涡边缘。昨日那一声“韩”,不再仅仅是试探,而是变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线,一端系着他这卑微的病体,另一端,却可能已悄然飘向了咸阳宫阙深处,飘向了那位刚刚亲政、正欲大展拳脚的年轻秦王,以及他麾下那些锐意进取又互相倾轧的能臣干吏手中。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咸阳城头,也压在林微的心头。药罐在灶间咕嘟作响,苦涩的气味更加浓郁了。在这弥漫的苦味中,林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重量,以及那正在历史车轮下缓缓展开的、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画卷的一角。
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带着先知与病体的孤魂,已然被这画卷的墨迹,轻轻染上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