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左奇函被拒包楼，却赖在二楼雅间喝了一下午青梅酒之后，京城圈子里的人都发现，太子殿下的行踪，竟变得规律起来。

往日里，东宫的邀约帖子能从城南排到城北，不是约了世家子弟去城外马场赛马，便是与太傅在御花园对弈，或是流连于勾栏瓦舍听曲看戏，活得肆意张扬，从没有哪个地方能拴住他半个时辰。可如今，只要寻不到左奇函的身影，去南巷的醉仙楼里转一圈，准能看到那道玄色的身影，懒洋洋地倚在柜台边，与那酒楼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辰时刚过，醉仙楼的门板刚卸下，左奇函的身影就准时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没穿太子常服，只着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头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束着，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俊。身后的护卫被他勒令守在巷口，他独自一人迈进门，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前，手肘往光滑的红木柜面上一搭，目光就黏在了陈奕恒身上。

彼时陈奕恒正低头清点新送来的酒坛，指尖拂过酒坛上的封泥，眉头微蹙，似乎在检查酒的成色。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光影，侧脸的轮廓清隽柔和，连低垂的眼睫都带着几分安静的味道。

“陈老板，今日的青梅酒可温好了？”左奇函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陈奕恒抬眼瞥了他一下，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淡得像白开水：“太子殿下今日倒是来得早。雅间在二楼，照旧给你留了临窗的位置。”

他的语气里，没有讨好，没有谄媚，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热情都没有，就像对待一个寻常的熟客。换作旁人，怕是早就诚惶诚恐地迎上去，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可陈奕恒偏不。

左奇函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心头那点莫名的兴致，又浓了几分。

起初，他来醉仙楼，不过是觉得新鲜。他见惯了旁人的趋炎附势，见惯了所有人对着他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模样，唯独陈奕恒是个例外。这个从前追着他的马车跑三条街，喊着“心悦于你”的疯子，如今竟能对着他这般云淡风轻，仿佛从前那些纠缠不休的过往，都只是一场旁人的闹剧。

他原以为，陈奕恒的转变，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是想换种方式攀附他的身份地位。可接连几日下来，他看着陈奕恒有条不紊地打理着酒楼，对着客人笑脸相迎，对着伙计温和叮嘱，唯独对着他时，永远是那副疏疏离离的模样，他才渐渐觉得，这人或许是真的变了。

变到……不再围着他转，不再将他视作唯一的执念。

这个认知，非但没让左奇函觉得轻松，反而让他心里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于是，他来得更勤了。

他不再提包楼的话，每日只点一壶青梅酒，一碟桂花糕，坐在柜台边，看着陈奕恒拨弄算盘，看着他写账本，看着他与客人讨价还价。有时，他会没话找话，指着柜台上的算盘问：“陈老板的算盘打得这般好，从前是学过？”

陈奕恒头也不抬：“糊口罢了。”

他又指着窗外的梧桐树：“今日的梧桐叶落得比昨日多些。”

陈奕恒笔下的毛笔顿了顿，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太子殿下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城外赏秋，比看落叶有趣。”

明晃晃的逐客令，左奇函却像是没听出来。他非但不走，反而变本加厉，有时甚至会赖在柜台前，看着陈奕恒忙前忙后，一看就是大半天。

伙计们私下里偷偷议论，说太子殿下怕是看上他们老板了，不然怎么会放着东宫的好日子不过，天天来这酒楼里消磨时光。陈奕恒听到了，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放在心上。

他以为，左奇函不过是图个新鲜，等这股新鲜劲过去了，自然就不会再来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左奇函的身影，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醉仙楼。

这天傍晚，醉仙楼的客人渐渐散去，伙计们忙着收拾桌椅，擦拭地面，准备打烊。陈奕恒坐在柜台后，清点着今日的营收，算盘珠子噼啪作响。

他算得入神，竟没注意到，身边的左奇函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玄色的锦袍铺在柜面上，衬得他的侧脸愈发俊朗。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陈奕恒算完最后一笔账，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一转头，便撞进了这样一幅安静的画面里。

他的动作顿住了。

昏黄的灯笼光从头顶洒下来，落在左奇函的发顶，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脑海里闪过九十九次轮回里的种种画面——闪过雪地里那道冷漠的背影，闪过太子府门前那声冰冷的“疯子”，闪过刀锋划破皮肤时的刺骨疼痛……

那些记忆，曾是他午夜梦回的噩梦，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过往。

可此刻，看着眼前睡得安稳的人，他的心里，竟没有半分恨意，反而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柔软。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后堂，取了一件自己的素色外衣。这件外衣是新做的，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走回柜台前，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外衣披在了左奇函的身上。

衣料落下的瞬间，左奇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睫毛轻轻颤了颤，却没有醒。

陈奕恒看着他裹紧外衣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温温热热的，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他没有叫醒他。

他转身，吩咐伙计们轻些动作，然后关了大堂的灯笼，只留下柜台前一盏昏黄的灯。他锁上醉仙楼的大门，将门外的喧嚣与夜色，都隔绝在了门外。

大堂里很安静，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陈奕恒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柜台边，看着熟睡的左奇函，眼底的疏离，渐渐散去了几分。

他想，或许，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