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总是先抵达苏瑷的世界。
陆沉舟按惯例在六点半步入客厅时,空气中已然浮动着一种陌生的气息。不是他惯常依赖的深烘咖啡豆那种略带焦灼的苦香,而是一种更温厚、更悠长的味道——
像陈年松木在冬日炉火中缓慢燃烧的暖意,又似深山古寺檐角被雨水浸润后的清冽,其间还隐隐缠绕着一缕极淡的墨香。
他脚步停在厨房入口处,被这气息轻轻绊住了。
晨光正从东面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切入,将整个开放空间染成一片澄澈的金蜜色。苏瑷背对着他,站在岛台旁那片最明亮的光晕里。她穿着柔软的浅灰亚麻家居服,衣袖松松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长发只用一根木簪随意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
她正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眼前一个小小的黑色陶罐。罐子架在最小号的电磁炉上,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用最温柔的火候煨着,发出极细微的“咕嘟”声,那奇异的香气正是从那里弥漫开来。
陆沉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他见过无数人在晨光中忙碌——他的助理疾速敲击键盘,他的交易员紧盯不断跳动的数字,他自己则习惯用冰水和黑咖啡强行唤醒身体——但从未见过有人,以这样一种近乎静止的姿态“工作”。
他悄声走近,才看清岛台白毡垫上摊开的一小片绢帛。那是比掌心略大的残片,颜色晦暗,绢丝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残片旁,几个素白瓷碟里盛着不同色泽的粉末:赭石如秋日落霞,朱砂似心头滴血,蛤粉若初雪覆地,还有一碟乌沉沉的、细腻至极的墨粉。
苏瑷正用一支细若毫发的鼠须笔,蘸取碟中调好的胶色,往残片边缘一处细微的缺失上填补。她的呼吸轻缓得几乎不存在,手腕悬空,稳如磐石。笔尖落下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那一点新色悄无声息地融入古旧的绢底,不着痕迹,仿佛百年前本该如此。
“这是?”陆沉舟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怕惊扰了这晨光里的魔法。
苏瑷的笔尖在半空中极微妙地顿了顿,却没有慌乱。她从容地完成最后一点填补,将笔轻轻搁在笔山上,才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眼睛在晨光里清澈见底。
“在调修复用的颜料。”她声音平和,像在讲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罐子里熬的是明胶,用来调和这些矿物颜料和古墨。”她指了指那些瓷碟,“自己磨的,更贴合古画的质地。”
陆沉舟的视线掠过那些看似普通的粉末。在他的认知里,效率至上,一切皆有现成解决方案。“市面上没有现成的?”他问,话出口才意识到这问题多么笨拙,不像他。
“有。”苏瑷用温热的湿布细细擦拭指尖,动作轻柔得像在抚触婴儿的肌肤,“但工厂生产的,胶矾比例固定,颗粒均匀。古画的颜色却是活的——不同年代的矿物产地不同,研磨粗细不一,画家调胶的习惯各异,甚至空气里的湿度,都会在画上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她抬眼看向他,目光沉静,“用现成的去补,色相或许接近,但那层‘时光的质地’就没了。补上去的,会像一块崭新的补丁,在旧衣上刺眼。”
她端起那罐咕嘟作响的胶,用一根细长的竹签轻轻搅动,胶液拉出晶莹的丝。“这胶,要用秦岭山泉浸泡的牛皮,文火慢熬三天,去沫、过滤、凝冻、再化开……火候差一点,黏性就不同。修复不只是把破损补上,是要让补上的部分,能陪着原作一起慢慢老去。”
陆沉舟沉默地听着。他精通的是另一种“修复”——用资本缝合企业裂痕,用协议弥合交易缺口,一切都有模型可循,有数据支撑。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在用一己之力,对抗着时间本身那不可逆的磨损。这念头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震动。
他转身走向咖啡机,按下研磨键。机器轰鸣声短暂地撕裂了室内的静谧,深烘豆子的浓烈香气霸道地闯入,与松烟、明胶、旧绢的气息碰撞、交织,最终竟达成一种微妙而陌生的平衡。
他将一杯黑咖啡放在自己惯常的位置,犹豫片刻,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素白茶盏——那是苏瑷前几天带过来的,釉色温润,杯壁薄如蝉翼——为她斟了半盏温水,轻轻推到她手边。
“谢谢。”苏瑷端起茶盏,指尖与温热的瓷壁相触。她的手指上还沾着一点极淡的赭石粉,像不小心染上的胭脂。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方岛台,在晨光中各据一端。陆沉舟啜饮着黑咖啡,快速浏览平板上滚动的全球市场动态,那些数字和图表是他熟悉的战场;苏瑷则继续她慢条斯理的清理——将用过的笔一支支在清水中涤净,用软布吸干水分,再按长短粗细排列进笔帘;瓷碟洗净擦干,放回她那口古朴的檀木匣。
没有交谈。只有瓷器偶尔相碰的清音,咖啡勺搅动的细响,以及窗外渐起的、遥远的城市喧嚣作为背景。
这静谧让陆沉舟感到陌生,却不讨厌。
“晚上,”他忽然开口,眼睛仍看着屏幕,语气却比谈公事时软了几分,“鼎盛的李董有个私人茶叙,希望你能一起去。他对你上次提到的‘阶梯式经纬穿插法’很感兴趣,想当面请教。”
苏瑷擦拭工具的手停了下来。私人茶叙,点名邀约……这意味着她正被更紧密地编织进他的世界,以“陆太太”和“专业人士”的双重身份。
“我需要准备什么?”她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做你自己就好。”陆沉舟放下平板,看向她。晨光中,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无论外界如何纷扰,她都能守住内心那方清寂的天地。“不过,”他补充,“李董是资深藏家,尤其痴迷瓷器。他可能会拿出些东西让你看。”
“好。”苏瑷点头,将最后一块湿布挂好。木匣合上的轻响,像为这个清晨的仪式画下句点。
陆沉舟看着她捧着木匣走向房间的背影。那匣子,那背影,都与这个以速度和效率为准则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固执地在这里占据了一角,并且……奇异地让他感到某种安宁。
他忽然想起那份关于青云巷的深度报告。数据冰冷地显示着老龄化、低产值、高拆迁成本。但此刻,看着苏瑷,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搅动胶液时专注的侧脸,是她填补颜色时那稳如亘古的手腕。
报告里那些干瘪的数字背后,活着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茶叙设在西山一处僻静的园林会所。暖阁临水,窗外竹影婆娑,月色初上。
李董果然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只斗彩缠枝莲纹小杯,不过盈盈一握,却在灯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宝光。
“陆太太,劳烦掌掌眼?”李董笑容和煦,眼神却藏着锋利的试探。
苏瑷没有推辞,戴上雪白手套,接过杯子,走到灯下最适宜的角度。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目光如水流般拂过杯身的每一寸——胎骨、釉面、青花勾勒的线条、填彩的边界、底足的修坯痕迹……
暖阁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许久,她才轻声开口:“成化斗彩,名不虚传。”声音清泠,在静谧中格外清晰,“胎体薄透,迎光可见指影。釉质肥润,如凝脂堆雪。青花发色淡雅,用的是平等青料,线条纤细柔美。填彩精准,红若朝霞,绿如春水。”
她将杯子微微倾斜,指向莲瓣处一抹特殊的紫彩,“尤其是这‘姹紫’,色浓无光,正是成化晚期官窑的典型特征,后世极难仿效。”
她将杯子小心放回锦盒,取下手套:“是一件大开门的成化精品,保存如此完好,难得。”
李董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在座另外两位老者也频频颔首。其中一位清癯的老先生抚须问道:“陆太太对后世仿成化器,有何见解?”
这问题更深入了。苏瑷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只小杯上:“后世仿成化,以康雍乾三代官窑摹古最精,不惜工本,胎釉之精甚至有过之。但……”
她微微摇头,“过于精致了,反而失了成化器那份天然稚拙的意趣,好比临摹名画,形似而神非。至于晚清民国仿品,往往彩料浮艳,画工板滞,神韵就更远了。”
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辨古器物,细节固然重要,但最关键的,还是气韵。真品的气韵是活的,是那个时代的气息、匠人的心手,乃至窑火偶然的偏差共同凝结的。这气息,仿不来。”
暖阁内寂静了一瞬。李董忽然朗声笑起来,击掌道:“好!好一个‘时代的气息’!陆总啊,”他转向陆沉舟,眼里是真切的欣赏,“你这太太,不仅眼力毒,这话说得更是通透!如今市面上,能说出这番道理的年轻人,不多了。”
陆沉舟坐在一旁,手中青瓷茶盏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苏瑷在几位见多识广的长者面前从容不迫,那些深奥的专业词汇从她唇间流出,自然而然,仿佛是她骨血的一部分。她沉静的面容在暖黄的灯光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晕。
他清楚地感觉到,李董等人看他的目光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对“青年才俊”程式化的赞许,多了几分因他身边这位女子而生的、真正的尊重与认同。
这份认同,并非源于一纸协议,而是源于她自身所承载的、某种他们珍视却正在消逝的价值。
回程的车上,夜色已浓。苏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淡淡倦色。这种需要时刻警醒、在言辞间把握分寸的场合,比修复一幅巨幅古画更耗心神。
“累了?”陆沉舟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比平日低沉。
“嗯。”她没有强撑,轻轻应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在车厢里弥漫。窗外的霓虹灯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今天,”陆沉舟忽然开口,声音在引擎的低鸣中显得有些模糊,“谢谢你。”
苏瑷微微一怔,转头看他。他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董很看重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这对我……很有帮助。”
又是这样。将她的价值,冷静地折算进他的得失天平。苏瑷心底那丝因茶叙中默契而生出的、微弱的暖意,渐渐冷却下来。她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
“应该的。”她轻声说,语气礼貌而疏离,“协议内容。”
陆沉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声地收紧。
他想说些什么,想说她的表现远不止“履行协议”,想说她那番关于“气韵”的见解让他也心生触动……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不擅长表达这些。最终,他只是将车内温度调高了些,将风口转向她那边。
回到公寓,那熟悉的空旷寂静再次包裹上来。陆沉舟习惯性地走向书房,却在经过玄关时停下脚步。
那里随意放着今晚李董差人送来的谢礼——一套精美的仿古茶具,以及……那幅他上次拍下的清代山水小品。
他静立片刻,忽然弯腰拿起那幅画,走到苏瑷房门前。门缝下没有光亮透出,她或许已经休息了。
他迟疑了几秒,最终没有敲门,只是将画轴轻轻靠放在门边,转身离开。
苏瑷其实并未入睡。
她躺在床上,听见门外极轻微的窸窣声,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等一切重归寂静,她才轻轻起身,拉开房门。
那幅画静静倚在门边,锦盒上还放着一张便签。她拿起,就着走廊感应灯昏暗的光线看去,上面只有三个利落的字:
“给你的。——陆”
没有多余的解释。
她将画轴和便签一起拿进房间,没有开大灯,只拧亮那盏小台灯。昏黄的光晕下,她缓缓展开画卷,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处让她心折的修补痕迹上。
指尖虚悬其上,她能感受到跨越百年的、匠人指尖的温度。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在枕边亮起。是林薇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一句:
“青云巷产权归属有变。部分地契疑似早年已暗中转让至鼎盛关联空壳公司。情况比想象的复杂。万事小心。”
昏黄的灯光下,那幅刚刚被送来的古画,画中幽静的山水忽然显得虚幻起来。修补得再完美的裂痕,终究掩盖不了它曾破碎的事实。
而有些看似温柔的赠予背后,是否也藏着看不见的裂痕与算计?
苏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画绢,那上面百年沉淀的温润触感,此刻却无法温暖她指尖的凉意。
夜风从未关严的窗缝渗入,拂动了轻薄的窗帘,也吹皱了灯下那一小片暖黄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