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来的那天,晚霞正烧得热烈,将城市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与绛紫。她像一阵裹着晚风与香水味的旋风,刮进了陆沉舟公寓那过于空旷的客厅。
细高跟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略带挑衅的声响。
“我的苏大师,”林薇把限量版手袋往沙发上随意一扔,红唇勾起一个戏谑又带着心疼的弧度,
“你现在可是住进了玻璃宫殿的公主。”她走近,仔细端详苏瑷的脸,“让我看看,气色还行……就是眼神里,怎么多了点别的东西?”
苏瑷递给她一杯刚沏好的白牡丹。茶汤清亮,氤氲着恬淡的花香。“别瞎说。喝茶。”
林薇接过茶杯却不喝,像在法庭上审视证据般,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极致简约却也极致冰冷的居所。
巨大的落地窗外,晚霞正渐渐沉入都市的钢铁丛林,华灯初上,一种疏离的美。“住得惯吗?”她问,声音低了些。
“只是一个住处。”苏瑷的回答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林薇叹了口气,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甩在桌上,而是轻轻推到苏瑷面前。
“你师父那边,街道又来了。补偿款提了一点,态度也软了些,但核心没变——拆。老头儿这回没骂人,只是坐在他那把老圈椅上,摸着墙上的砖,跟我说:‘小薇啊,你看这砖缝,我师父那辈儿抹的灰,还嵌着当年的草籽壳呢。’”
苏瑷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温热的瓷壁,暖不透骤然凉下来的指尖。她仿佛看见师父佝偻的背影,嵌在青云巷午后斑驳的光影里,像一幅正在褪色的旧照片。
“还有,”林薇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那里面有一种律师特有的、穿透表象的锐利,“我顺着鼎盛那个项目的线往下摸。水比我们想的深。旧改只是幌子,底下是层层嵌套的股权置换和资本游戏。陆沉舟的对赌协议,看着是关键,其实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苏瑷,“他赢,名利双收;他输,或许伤些元气,但根基撼不动。真正会被连根拔起、碾成齑粉的,是青云巷,是那些附着在‘旧’字上的一切。而他,绝对清楚每一环的代价。”
窗外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了,城市彻底被规整的、人造的光明接管。公寓里没开主灯,光线黯淡,家具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模糊而庞大。
苏瑷望着那片璀璨却冰冷的夜景,很久没有说话。茶水表面,一丝微澜也无。
“他知道的,对吗?”她终于轻声问,声音飘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
“小瑷,陆沉舟是顶级的掠食者。他的世界,计算精准,风险可控。你的专业、你的背景、你珍视的东西,在他那庞大精密的棋盘上,可能只是……恰好摆在某个格子上的一枚棋子。”
她握住苏瑷微凉的手,“别真的把心也放上去。这局棋,我们输不起。”
苏瑷垂眸,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像一片缩小的、沉静的森林。“我有分寸。”她重复着之前的话,却感觉这话比任何时候都轻。
林薇知道劝不动,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你要找的那本关于‘阶梯式经纬穿插法’的民国手稿,有消息了。在杭州一位老先生手里,脾气有些古怪,只答应让你去看,顺便帮他看几幅家藏的画。我约了下周三。”
苏瑷的眼睛终于亮起一点真切的光。“谢谢。”
“跟我还客气。”林薇拍拍她的手,站起身,“我得走了,晚上还有个推不掉的饭局。你……”
她环顾这间华丽而冰冷的公寓,目光最终落在苏瑷沉静的侧脸上,“自己照顾好自己。”
送走林薇,公寓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沉入一种无边无际的、洁净的寂静。
苏瑷没有开灯,任由自己陷在沙发柔软的阴影里。茶几上那份文件,在窗外城市之光的映照下,泛着冷白的、不详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门口传来电子锁开启的“咔嗒”轻响。
陆沉舟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夜风的微凉,还有一丝极淡的、应酬场合难以避免的烟酒气。他脱下西装外套,动作有些迟缓,领带早已扯松。看到隐在昏暗中的苏瑷,他脚步顿了顿,似乎没料到她还没休息。
“还没睡?”他问,声音比平时沙哑一些,带着倦意。
“嗯。林薇来过。”苏瑷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平静无波。
陆沉舟的目光掠过茶几上那份显眼的文件,没有询问。他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冰水,仰头喝了大半杯。水流过他喉结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一种莫名的、脆弱的感觉。
“下周三,”他忽然开口,背对着她,声音混着水流声有些模糊,“有个艺术展的开幕酒会,需要你出席。主题是‘东方美学与现代生活’。”
又一场需要粉墨登台的演出。苏瑷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沉舟转过身,倚着中岛台,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空玻璃杯。“这次……不用特意说什么。跟着我就好。”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可能会有媒体拍照。”
意思是需要更亲密、更“真实”的表演。苏瑷听懂了。“好。”
短暂的对话结束。陆沉舟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将杯子放进水槽,转身准备回书房。走过沙发时,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苏瑷身旁摊开的素描本上。
本子摊开的那一页,不是文字,是一幅用极细铅笔勾勒的速写——青云巷的一角。歪斜的、露出木纹的老门板,窗棂上残缺却精致的雕花,墙头一蓬在风里摇曳的、不知名的野草。线条简单,却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那里潮湿的青苔气息和飘散的炊烟味道。
他的脚步停住了,像是被那画面钉在了原地。
苏瑷察觉到他目光的停留,下意识地伸手,想合上素描本。
“画得很好。”陆沉舟忽然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一丝温和。
苏瑷的手指停在半空。
“巷子……快要没了,是不是?”他看着那幅画,又像是透过画看着别的什么,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像自言自语。
苏瑷的心,像被那轻飘飘的话语,狠狠攥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他,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陆沉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那素描最后一眼,转身走向书房。门轻轻关上,将那线光亮与外界隔绝。
苏瑷独自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直到手脚冰凉,她才缓缓起身,收拾好一切,走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书房时,门缝下果然漏出一线执拗的光亮。她放轻了呼吸。
回到房间,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这座不夜城的辉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璀璨,却照不亮心底某个越来越深的角落。
她摊开掌心,借着窗外漫射进来的微光,看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调色时沾上的、洗不净的靛蓝,像一滴凝固的、忧郁的眼泪。
她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知道青云巷的命运早已被标价,知道那些缓慢的、古老的呼吸,在时代向前的轰鸣中微不足道。她和她所代表的一切,不过是为这场宏大叙事增添一抹可供观赏的、怀旧的色彩。
那点空洞,逐渐被冰冷的认知填满,变成一种沉甸甸的钝痛。
她拧开床头那盏小台灯,暖黄的光晕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庇护所。光晕里,是那幅他送回来的清代山水小品。她展开它,目光流连在那处修补的痕迹上。
百年前的那位无名匠人,在油灯如豆的夜晚,倾注所有心血去弥合一道裂痕时,可曾想过,他所珍视的“完整”本身,在更浩瀚的时间与变迁面前,或许也只是一场徒劳而温柔的抵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声响。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瓷器与木质桌面接触时,极轻的磕碰。
苏瑷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道细窄的缝隙。
客厅里,只有墙角那盏落地灯还亮着,投下一小片朦胧昏黄的光域。陆沉舟不知何时已从书房出来,正站在中岛台旁,她平时惯常工作的那一侧。
他背对着她,身影被光影勾勒得有些模糊。他面前放着那只她常用的、素白润泽的茶盏,里面似乎倒满了什么,正袅袅散着细微的热气。
而他正微微弯着腰,用一块深色的手帕,格外专注地、一下下地擦拭着台面上的一小块深色印记——那是她清晨调色时,不小心滴落的一滴浓茶,早已干涸,她自己也忘了。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脆弱的事物。昏黄的光温柔地落在他宽阔的肩背和低垂的颈项上,平日里那冷硬的线条,此刻竟奇异地软化下来,显出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的温柔。
擦干净后,他直起身,静静看了一会儿光洁如新的台面,才端起那杯茶,就着那点微弱的光,慢慢喝了一口。然后,他将茶盏洗净,用那块手帕里外擦干,小心地放回她惯常摆放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地站了片刻,目光似乎掠过她房门的方向,又似乎只是落在虚空里。
最终,他转身,再次走回书房,门轻轻合拢,光亮被收起。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温暖得近乎虚幻的一幕,从未发生。
苏瑷轻轻关上门,背脊抵着冰凉的门板,许久没有动弹。
只有中岛台上,那只被洗净擦干、端正摆放的白瓷茶盏,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微光里,泛着莹润的、孤单的光泽。
她慢慢走回床边,在暖黄的灯光下再次展开那幅画。
修补的痕迹,依然在那里,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破碎与挽救。
茶渍被擦去了,一点痕迹也没留。
可有些东西,被看见了,被记住了,就再也无法真正擦去。
夜,像墨一样深沉。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隐匿不见。在这间悬浮于半空的玻璃宫殿里,两盏孤灯,两个沉默的灵魂,隔着一扇门,一片昏暗的客厅,分享着同一片寂静,也各自吞咽着无法言说的心事。
那擦拭茶渍的温柔,是真的。
那即将碾碎旧巷的残酷,也是真的。
温暖与冰冷,温柔与算计,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无声角力,将她的心,拉扯向未知的深渊。
而手机屏幕,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在枕边亮起,冷白的光,刺破了这一小片温暖的昏暗。一条没有署名的信息,短短几行字,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眼底:
“苏小姐,请看清协议附件第七页补充条款的第三方权利约定。‘青云巷文化保护区’的认定,与陆总对赌协议的‘第一阶段胜利’绑定。
若他后续选择执行B计划(整体产权收购与商业开发),该认定可被单方面撤销。您守护的,可能只是一张随时可被宣告无效的‘临时牌照’。珍重。”
暖黄的灯光,突然变得惨淡。
画上那处曾让她感到慰藉的修补痕迹,此刻看去,更像一个精致而悲哀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