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是在晨光微熹时送到的。
装帧考究的文件夹,静静躺在苏瑷的工作台上。槐树的影子透过窗棂,在纸页上摇曳出细碎的光斑,仿佛古老的花纹。
她翻开扉页,那些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条款,在温柔的晨光里,却显得格外刺眼。
指尖抚过“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几个字时,苏瑷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昨晚师父的电话又在耳边响起,老人沙哑的嗓音像被岁月磨钝的刻刀:“小瑷,别犯傻。这老房子、老物件,没了就没了。人活着,手艺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她忘不了师父说这话时,手指正一遍遍摩挲着那只明代紫砂壶。壶身上细密的开片纹路,像老人眼角深刻的鱼尾纹,每一条都盛满说不出的眷恋。
手艺人最懂“舍不得”。舍得剪去腐坏的画芯,是为留住更重要的部分;舍得刮去多余的浆糊,是为让新的生命贴合得更久远。
笔尖悬在签名处,她闭了闭眼。晨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橙红。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的决然。
苏瑷。两个字,落在纸上,清隽却有力,像她修复时第一笔定下的基准线。
陆沉舟的公寓高悬在城市之巅。
电梯无声上升时,苏瑷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进故宫库房的感觉——同样的空旷,同样的寂静,同样被某种巨大而陌生的事物包裹。
只是这里没有历史的温润气息,只有中央空调送出的、恒温的冷风,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凛冽香气。
门开了。视野豁然开朗,整座城市的轮廓在落地窗外铺展开来,像一幅巨大而冷漠的现代主义画卷。灰、白、黑,线条利落得没有一丝赘余,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孤单的身影。
“你的房间在那边。”陆沉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淡无波。他指了指走廊尽头,“公共区域请保持整洁。我的书房不要进。”
他的话简短得像项目简报,连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便径直走向另一侧的主卧。房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清晰得有些刺耳。
苏瑷拖着行李箱走过长长的走廊。轮子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细弱的、孤零零的声响。客房同样宽敞得令人不安,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车河,霓虹灯的光无声闪烁,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
她打开行李箱。几件素色棉麻衣物,几本用软布仔细包好的专业书,还有一个古朴的木匣子——里面是她最常用的几支笔、一方小砚、几个盛放矿物颜料的小瓷。
当她把它们一样样取出,在靠窗的小桌上依次摆好时,某种熟悉而安稳的气息,终于在这冰冷的空间里,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同居的第一夜,在绝对的静默中降临。
苏瑷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听见极远处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规律的、克制的声音,直到深夜。
凌晨四点,她习惯性醒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想为自己温一杯水。却意外发现,中岛台上属于她的那一侧,不知何时,已被摆上了一套素净的白瓷杯具。杯底压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利落的字迹:
“自便。——陆”
便签边缘锋利,字迹没有丝毫温度。可那杯子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温润的、属于瓷器的微光。
第一场需要“演出”的场合,在一周后的慈善晚宴。
礼服是陆沉舟的助理送来的。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素绉缎的料子,触手生温,只在行走间流转着极淡的珍珠般光泽。苏瑷换上它,站在客房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女子,身形被柔和的线条勾勒,沉静的气质与衣料的雅致相得益彰。她将长发松松绾起,插上一支素银簪子——那是巷口老银匠去年送她的生辰礼。
当她挽着陆沉舟的手臂步入会场时,璀璨的水晶灯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空气里交织着昂贵的香水、醇厚的酒香,以及某种无形的、属于名利场的紧绷感。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黏附过来,好奇的、评估的、审视的,像细密的针尖。
陆沉舟的手臂坚实而稳定,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他正与一位大腹便便的藏家寒暄,对方正高谈阔论着手中的“明代青花瓷”,言辞间满是自得。
“王总好眼力。”陆沉舟淡淡应和,忽然侧首,目光自然地落向苏瑷,“不过论起这些老物件,我太太才是行家。瑷瑷,你来看看?”
那声突如其来的“瑷瑷”,让苏瑷睫毛轻颤。她抬眸,迎上王总投来的、带着些许居高临下意味的目光。
“王总过誉了。”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足以让周围几人都听见,“您这件玉壶春瓶,画意流畅,青花发色也沉稳。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这铁锈斑的呈色,下沉深入胎骨,晕散自然,更接近宣德时期苏麻离青料‘渗铁’的特征。永乐朝的青花,虽同样使用苏麻离青,但铁锈斑往往聚集更规整,色泽偏黑褐。或许,著录的年代稍有出入?”
她的语气没有半分驳斥,只是平铺直叙一个事实,像在描述画绢上一处细微的色差。
王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旁边另一位一直沉默的老先生却眼睛一亮,忍不住拊掌:“说得精准!陆太太好眼力,好学问!”
话题就此被引向更专业的领域。苏瑷话不多,只在关键处轻声点拨几句,却句句切中肯綮。她沉静的侧脸在晃动的光影里,像一尊温润的古玉,散发着与周遭浮华截然不同的、内敛的光华。
陆沉舟始终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他能感觉到那些原本流于表面的应酬目光,渐渐变得认真,甚至带上了一丝尊重。他虚揽着她手臂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微微收拢,实实在在地感受着她臂弯的温度。
拍卖环节,一件品相普通的清代山水小品被呈上。起拍价低,应者寥寥。
苏瑷的目光却被吸引过去。她看得仔细,连呼吸都放轻了。
“怎么了?”陆沉舟察觉到了,倾身在她耳边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让她不着痕迹地微微偏头。
“画心右下角,”她声音压得极低,仅他一人能闻,“有一处修补。用的是民国时江南一带特有的‘阶梯式经纬穿插法’,现在几乎没人会了。”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那修补本身,就是一段活着的技艺史。”
陆沉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他眼中,那不过是一幅颜色晦暗、构图平平的画。可她的描述,却为它镀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温润的时光光泽。
“你想留下它?”他问,声音很轻。
苏瑷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留恋地落在画上:“不必。它自有它的缘分和归宿。”那眼神里有遗憾,有欣赏,唯独没有占有的欲望。
陆沉舟看着她被灯光照得几乎透明的侧脸,和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对消逝技艺的温柔怜惜,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
下一秒,他举起了竞拍牌。
价格一路平缓上升,最终落槌。一个不高不低、颇为公道的数字。周围有人投来不解的目光,似乎在疑惑这位精明过人的陆总,为何要做这笔看似“不划算”的买卖。
回程的车上,夜色已浓。车窗外的流光溢彩无声滑过,在苏瑷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为什么?”她终于轻声问,目光望着窗外,“那幅画,并不值得那个价钱。”
陆沉舟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沉默在车厢里蔓延了几秒。
“你为它停留了目光。”他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今晚你需要一些‘值得被记住’的瞬间。一个懂得欣赏并珍视‘无用之美’的陆太太,比一个仅仅‘背景合适’的陆太太,更有说服力。”
原来,还是表演。而且是一场计算得更精密的表演。苏瑷心底那丝因他拍下画作而泛起的、微弱的暖意,悄然冷却下去。她垂下眼帘,将旗袍柔软的布料轻轻拢了拢。
“明白了。谢谢陆总配合。”她的声音很轻,礼貌而疏离。
陆沉舟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想说些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却终究归于沉默。只是将车内的暖气,悄悄调高了一度。
回到那间空旷冰冷的公寓,沉默像无形的墙,将两人隔开。陆沉舟将那幅画随手放在玄关柜上,便径自走向书房。关门的声音,比平日稍重了一些。
苏瑷独自站在客厅中央,良久,才走向玄关,拿起那幅画,回到自己房间。
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桌上一盏小小的、暖黄色的台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包裹住那幅缓缓展开的古画。她伸出手指,虚虚地悬在那处精巧的修补痕迹上方,没有触碰。
月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溜进来,与灯光交融。
她能想象,许多年前,某个不知名的匠人,在同样或许并不明亮的灯下,屏住呼吸,用毕生的耐心与技艺,完成这次跨越时空的接力。那每一根穿插的丝线,都带着温度。
就在这时,她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忽然无声地亮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寥寥几行,却让她浑身的血液,在瞬间近乎凝固:
“苏小姐,提醒您。陆总与鼎盛的对赌协议,B方案核心是整体收购青云巷地块产权,进行高端商业化重建。所谓‘活态保护区’,仅为谈判初期策略性烟雾。请务必厘清真实代价。知名不具。”
灯光下,那幅刚被带回来的古画,画中静谧的山水,忽然变得冰冷而遥远。
修补得再天衣无缝的裂痕,底下终究是裂痕。
而有些代价,或许从一开始,就远比她以为的,要沉重得多。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不知疲倦。而房间内,那点暖黄的灯光,却似乎再也无法驱散,从心底漫上来的、越来越深的寒意。
夜,还很长。真实的裂痕,才刚刚开始显现它冰冷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