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西侧的红墙下,藏着一条被时光亲吻过的小径。午后四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三棵老槐树茂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筛落一地晃动的碎金。
路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楣上悬着块素朴的木牌,上面只刻着五个字:书画修复研究室。
推开门,时光仿佛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空气里有种独特的味道——陈年宣纸的草木香、极淡的米浆清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木气息。阳光从敞开的窗棂漫进来,将室内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像是无数颗悬浮在光束里的小小星辰。
苏瑷就坐在这片金色的光晕里。
她微微倾身,鼻尖几乎要触到工作台上那幅展开的清代山水小品。深褐色的画绢上,山峦的轮廓已有些模糊,墨色氤氲如远山含烟。此刻,她正进行着修复中最精微也最危险的步骤——揭命纸。
左手持一根特制的竹签,细如发丝;右手握着用湖绸细细包裹的玉滚子。她的呼吸压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画中沉睡的山水。
竹签尖端探入命纸与画芯之间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每一次轻挑,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沙、沙、沙——
那是竹签划过纸纤维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轻柔得如同春蚕在月光下啃食桑叶。她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间的乾坤,以及指尖传来的、那跨越了数百年的脆弱触感。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规律,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得如同钟摆,与这间屋子里缓慢流淌的时间格格不入。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敞开的木门外。
“请问,行政办公室是在这边吗?”
男人的声音传来,低沉平稳,像大提琴最醇厚的那个音区,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柔却坚定地划破了室内的绝对寂静。
苏瑷的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竹签尖端已经挑起命纸的一角,此时绝不能停。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抬眼,只从唇间逸出两个极轻的字音:“不是。”
声音清泠,像山涧里偶然滴落的泉水。
门外的人似乎没料到会被如此简洁地回应,沉默了两秒。那沉默里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脚步声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迈过了那道褪色的门槛,踏进了这间被阳光和旧纸香填满的屋子。
“打扰了。我找行政人员办理一份合作文件的加急盖章。”来人解释道,语气里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他们告诉我往这个方向走。”
苏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蹙。她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不是平日里那些来访学者或同行的、安静而专注的目光,而是一种属于外部世界的打量,目的明确,效率至上。
她终于完成了这一处关键区域的剥离,用细如毫发的镊子将揭起的命纸小心固定在旁侧特制的油纸上。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转过身,取过一旁温热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
来人站在门口光影交界的地方。
很高。这是她的第一印象。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妥帖地裹着挺拔的身躯,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眉骨。
他的眼睛是深邃的,像秋日里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又掠过她身后那幅斑驳的古画,眼神锐利而快速,像是在评估什么。
陆沉舟也在看她。
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浅灰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白皙却分明有力的前臂。
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边,在阳光里泛着柔软的暖棕色光泽。脸上干干净净,未施粉黛,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两泓无风的古井。
最动人的是那双手。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那双手有种奇异的稳定感,仿佛能抚平一切岁月的皱褶。
她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类人。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职业化的微笑,甚至对他的闯入带着一种被打扰后的淡然疏离。但她周身笼罩着的那层沉静的光晕,她身后那些古旧的画具,以及空气里缓缓流淌的时光气息,都让他这个习惯了分秒必争的人,感到一种陌生的、近乎奢侈的宁静。
“行政办公室在东三排,红漆木门。”苏瑷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里是文物修复区,不对外开放。请您往回走。”
逐客令下得温和,却不容置疑。
陆沉舟的目光却越过她单薄的肩,落在墙边一排尚未整理的画筒、散放的青瓷颜料碟,以及那一方磨得温润的歙砚上。忽然,他问了一句与行政事务毫不相干的话:
“修复这样一幅画,需要多久?”
苏瑷擦拭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眼,第一次真正看向这个陌生男人的眼睛。“看破损程度。这幅,”她侧身示意,“至少还需要两个月。”
“两个月……”陆沉舟低声重复,像是在心算着什么,随即抬眼,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那么,做这份工作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这问题问得有些意外。苏瑷认真想了想。
“耐心。绝对的专注。手要稳,心要静。”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还要懂得尊重时间。在这里,快,往往就是错。”
陆沉舟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耐心,专注,沉稳——这些词汇勾勒出的画像,与他此刻急需的某个“形象”的某些侧面,竟意外地重叠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完全踏入室内。阳光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带来他身上极淡的冷冽香气——像是雪松混合着冬日清晨的空气,干净而疏离,与她屋子里温润的陈年纸墨香形成了奇异的交织。
“怎么称呼?”他问,语气比方才柔和了些。
“苏瑷。王字旁,加温暖的暖。”她答得简洁,没有反问。社交礼仪于她,远不及手头那幅画重要。
“陆沉舟。”他自报家门,从西装内袋取出名片夹,抽出一张深灰色的卡片递过去。卡片质地厚重,只印着名字和一串私人号码,再无其他赘述。
苏瑷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轻轻点头:“陆先生。”
陆沉舟收回手,并不觉得被冒犯。他的目光再次流连过这间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屋子——那些蒙尘的画轴、泛黄的书册、静谧的光影,以及眼前这个沉静得如同古画的女子。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清晰、冷静,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冒险意味。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也更沉,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有一项提议,或许……你会愿意考虑。”
苏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我需要一位法律意义上的配偶,为期六个月。”陆沉舟的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在谈论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合约,“期间,你只需要以我妻子的身份,出席必要的社交场合,维护一个稳定的个人形象。作为回报,你可以提出任何合理范围内的要求。”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苏瑷静静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池深水,不起波澜。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陆先生,你找错人了。我不是演员,对你的……游戏,也没有兴趣。”
“不是游戏。”陆沉舟纠正,语气认真,“是各取所需的合作。”他向前半步,带来的压迫感并不强势,却无法忽视,“我了解过,你师父——‘古韵斋’的秦老先生,他的工作室所在的青云巷,下个月将纳入旧城改造范围。秦老拒绝搬迁,但以目前的条件,无法获得‘非遗活态保护区’的认定资格。”
苏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师父日渐佝偻的背影、巷子里那些老手艺人茫然的眼神、还有那些即将无处安放的古老技艺……这些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最沉重的角落。
“我可以让青云巷列入保护名录。”陆沉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前提是,你帮我赢得一份关键的对赌协议。我需要一个‘家庭稳定、尊重传统’的形象,来说服对方那些守旧派的董事。你的背景,”他的目光扫过这满室古意,“再合适不过。”
利益交换。赤裸,直接,却精准地触到了她最深的软肋。
室内陷入了长长的寂静。只有窗外老槐树上,蝉鸣不知疲倦地起伏,更衬得屋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苏瑷的目光越过陆沉舟宽阔的肩膀,望向窗外一角被屋檐切割的、湛蓝的天空。她想起师父摩挲那套传了四代的修复工具时,眼底深藏的眷恋;想起巷口老银匠颤巍巍递给她一枚新打的蝴蝶簪时,那混浊眸子里最后的光亮。
六个月。换一条老巷的生机,换那些古老呼吸的延续。
手艺人最懂权衡。修复古画时,每一次下笔,每一次填补,都是在无数个“不得不”中,寻找那个最能延续生命的平衡点。
她缓缓转回目光,重新看向陆沉舟。这个西装革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和她,以及她所守护的那个缓慢、安静、以百年为单位计时的世界,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协议。”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需要看到详细的条款。包括对青云巷保护的具体承诺、时限,以及……”她顿了顿,“我们之间,清晰的边界。”
陆沉舟眼底深处,似乎有极淡的星芒一闪而过。“明天上午十点,协议会送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合作期间,你需要搬到我提供的住处。表面的功课,要做足。”
“可以。”苏瑷应下,随即目光落回工作台上未完成的画,轻声却坚定地说,“那么,陆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请自便。我还有工作。”
逐客令再次落下,温和,却不容回转。
陆沉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微微低垂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近乎透明;她重新拿起竹签时,那稳定如初的手势。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院外蝉鸣织就的声网里。
苏瑷重新坐回那片金色的光晕中,拿起细长的竹签。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纸墨香依旧,却似乎混入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冷冽的雪松气息。
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沉静的深潭。
她俯身,继续那未完成的、精微至极的剥离。阳光在古老的画绢上缓慢爬行,照亮了画中隐士垂钓的江畔,也照亮了她低垂时,睫毛上那一点莹然的光。
命运的丝线,就在这个阳光温存的下午,因一幅等待重生的古画和一场始于计算的交易,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捻在了一起,打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开端。
窗外,蝉声如雨。
而故事的第一笔,已悄然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