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长安初晤
琅琊王氏家主王炎进京述职,这在长安官场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于王家而言,却是一年一度的重要时刻。此次随行的还有长子王幼仲,他依例前来参加秋日的文坛盛会——赏诗会。父子二人皆身着崭新的衣袍,那衣料颜色清雅,纹样别致,在满朝朱紫与华服锦绣中,显得格外沉静脱俗,引来不少同僚侧目询问。王炎只淡淡道是家中晚辈的一点心意,心中却颇感慰藉。
述职顺利,赏诗会亦圆满。公务既毕,王炎便携长子前往琅琊王氏在长安的别院。他们抵达时,王幼伯尚在官署未归,别院清静,只有仆役无声侍立。
王炎步入儿子居住的院落,目光扫过简洁雅致的陈设,最后落在衣桁上挂着的几件常服上。那是几件月白、淡青、浅灰为主色调的袍衫,料子正是前次家信中提及、由苏府众人合力染制的那块“君子兰”青灰布所制。布料在自然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隐约的兰草暗纹清贵含蓄,剪裁合度,针脚细密,显然用了心思。王炎伸手轻抚,布料柔软亲肤,染工精湛,色泽沉静耐久,远非市面凡品可比。他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梨樾姑娘,评价又高了一层。
他信步走向书案,案头整齐摆放着卷宗与书稿,多是王幼伯正在撰写的策论水利文稿。王炎随手翻阅,见解精辟,数据详实,笔力稳健,不由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时,碰倒了案角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扁盒。盒子未锁,盖子滑开一线。
王炎并非窥探之人,但盒中之物恰好露出一角。他本欲合上,却瞥见最上层是一张熟悉的素笺——与他袖中那份五郎家书里描述的、梨樾字迹风格极为相似。纸上正是那首《美周郎》全词。而在这张词笺之下,隐约可见一叠书信,露出些许字迹,似乎是讨论星图测算、农具改良、甚至是一些奇特的符号与算式,往来署名,一方是“梨樾”,一方是“幼伯”。书信言语简洁明了,专注于事理探讨,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默契,以及一种超越寻常友情的、心照不宣的熟稔。
王炎心中一动,轻轻合上了盒子,面上不动声色,只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深意。看来,六郎与这位梨姑娘,远非五郎信中“一起玩”那么简单。这份基于共同志趣与深刻理解的交往,或许比他预想的,更要紧些。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和呼喊:“父亲!您真的来了!”
王幼安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户部的公服早已换下,此刻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引以为傲的“大作”——粉紫渐变底子……长袍。这配色与纹样在沉稳的别院里,堪称“惊世骇俗”,但穿在王幼安身上,配上他那张灿烂无邪的笑脸和明亮的眼睛,竟奇异地有种天真烂漫的活力,让人生不起反感,只觉得这孩子……真性情。
王幼安一头扑到王炎面前,激动得眼眶都有些红了:“父亲!您穿这身竹子衣服真好看!比画上还好看!”
王炎拍了拍幼子的肩,打量着他那身“别致”的衣裳,眼中带着纵容的笑意:“五郎这身……也很精神。”
话音刚落,长兄王幼仲也踏进院门。他年长些,气质更显温厚持重,身上穿的亦是青竹布所制的直裰,更添儒雅。
“大哥哥!”王幼安又欢呼着扑过去,“你也来了!这衣服穿在大哥身上,真有竹君子的风范!”
王幼仲笑着扶住弟弟,向父亲行礼。一家人难得在长安团聚,自是欢喜。
王幼安迫不及待地道:“父亲,大哥,我带你们去苏府吧!去见见苏大哥,还有梨姐姐她们!她们今天肯定又在做好吃的!”他可是想念苏府后院的烟火气了。
王炎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于公,苏无名是大理寺卿,清流栋梁,理应拜会;于私,他对那位屡屡在儿子们信中出现的奇女子梨樾,以及她的友伴们,也充满了好奇与感激。
于是,父子三人便由王幼安引路,来到了苏府。
苏无名听闻王炎父子来访,连忙迎出。双方见礼,寒暄几句。王炎表达了对其照拂幼子们的感谢,苏无名谦逊回应。
王幼安已熟门熟路地拉着父兄往后院去:“梨姐姐她们肯定在做好吃的!我闻到香味了!”
果然,一进后院,便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与前次染布的斑斓不同,今日是美食的天地。泥炉炭火正旺,地上挖好的土坑里埋着裹了泥巴的“叫花鸡”,另一边的灶上,大砂锅正蒸着香气四溢的“盐焗八宝鸭”。梨樾、喜君、樱桃三人正围着灶台和火坑忙碌,额角带着细汗,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却神情专注,动作利落。费十三则悠闲地坐在一旁,面前的小几上,居然已经摆了好几个空了的红糖撞奶碗和蜂蜜柚子茶杯,显然已经“品尝”过好几轮了。
见到客人到来,梨樾三人停下手中活计,从容行礼。她们虽穿着便于行动的简装,甚至袖口裙角沾了些许烟尘面粉,但举止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之态。
“王公,王大公子。”梨樾作为主人之一(苏无名已默许妹妹在后院的“主权”),上前一步,含笑致意,“寒舍简陋,正备些粗食,怠慢了。”
王炎打量着眼前三位女子。居中那位,眉目清朗,眼神沉静通透,气质超然,想必就是梨樾。左侧温婉秀雅、书卷气浓的,应是河东裴氏喜君。右侧英气勃勃、笑容爽朗的,定是侠女樱桃。果然皆非寻常闺阁女子。
“梨姑娘,裴姑娘,樱桃姑娘,费先生,叨扰了。”王炎回礼,态度温和,“早闻几位才名,今日得见,幸甚。尤其是梨姑娘,对幼子多有教导,王某在此谢过。”他郑重一揖。
梨樾侧身避过,笑道:“王公言重了。五郎赤子之心,聪敏好学,我们与他相处,亦受益匪浅。”
王幼安早已按捺不住,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碗盏。梨樾会意,转身从旁边温着的小锅里,盛出三份晶莹剔透的红糖撞奶,又沏了三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亲自端给王炎父子:“王公,大公子,五郎,先尝尝这个,解解乏。鸡和鸭子还要些火候。”
王炎道谢接过。撞奶嫩滑,红糖香甜;柚子茶温润清新,带着淡淡果香与蜜甜。皆是简单之物,却滋味恰到好处,可见用心。
喜君和樱桃也招呼王幼仲和王幼安坐下,费十三在一旁笑眯眯地捋着胡子,显然对自家的“待客甜品”十分满意。
王炎索性在院中石凳坐下,将官场客套暂且放下,以一派家常闲适的姿态。梨樾、喜君、樱桃也陪坐在侧。
“听幼安信中提及,几位常于此处探讨格物之理,改良民生之物,甚至见解独到,发人深省。”王炎开口道,语气是平和的探讨,而非居高临下的考校,“尤其是梨姑娘对那‘牛郎织女’故事的剖析,令王某亦茅塞顿开。”
梨樾微笑:“不过是换个角度看些习以为常的故事罢了。王公不嫌妄言便好。”
“非是妄言,是洞见。”王炎摇头,继而问道,“听闻几位所制的雪花碘盐,其法已献于朝廷,惠及万民,却不居其功,此等胸襟,令人钦佩。”
喜君柔声道:“王公过誉了。那本是前人之智,我们不过稍加整理验证。若能有益于世,便是最好。”
樱桃则快人快语:“那些虚名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研究新菜式有意思呢!王公您待会尝尝我们的八宝鸭和叫花鸡,保管比那些夸夸其谈的诗会文章实在!”
王炎被她的直率逗得一笑,气氛越发轻松。
他们从民生谈到农桑,从格物浅理谈到各地风物。王炎发现,这几位年轻女子,尤其是梨樾,见识之广博,思虑之周详,见解之独到,远超他的预料。她并非空谈,所言皆能落到实处,且对民生疾苦有真切的关怀。喜君则于典籍掌故信手拈来,补充精当;樱桃虽不擅文辞,但于实务、江湖见闻颇有心得;连一旁看似闲散的费十三,偶尔插言,亦能切中要害。
王幼仲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震撼不已。他这才真切体会到,为何弟弟们对苏府后院如此流连忘返。这里的气氛自由而充实,这里的人真诚而有趣,这里的交谈开阔而深刻,远比那些充斥着虚礼与机锋的官场应酬、文人雅集,更令人心折。
夕阳的余晖将院落染成暖金色,泥土和荷叶的清香混合着越来越浓郁的肉香,弥漫在空气中。
梨樾看了看火候,起身笑道:“王公,大公子,鸡鸭差不多好了。若不嫌弃,便在此处用顿便饭如何?兄长和卢将军他们也应快回来了。”
王炎看着眼前这群朝气蓬勃、真诚友善的年轻人,闻着那诱人的食物香气,心中升起久违的闲适与温暖,欣然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王幼安早已欢呼起来。
当苏无名、卢凌风、王幼伯、高达,乃至李禀鲭(他似乎是“顺路”而来)相继回府,看到这热闹的“家宴”场面时,也都是一愣,随即含笑加入。
叫花鸡破土而出,香气四溢;八宝鸭拆开盐壳,皮酥肉烂。众人围坐,不分尊卑,大快朵颐。
王炎吃着那浸润了荷叶清香、肉质鲜嫩无比的鸡肉,品尝着那咸香入味、腹中藏满惊喜的八宝鸭,看着眼前儿女们(包括自家两个儿子)与这群出色的年轻人言笑晏晏,心中感慨万千。
长安此行,述职赏诗会皆为常例。
而这苏府后院的一席地、一餐饭、一群人,却让他看到了更鲜活、更真实的未来气象。
月光悄然升起,照亮了满院的欢声笑语,也照亮了某些悄然改变的心境与轨迹。
(第二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