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别院夜歌
琅琊王氏在长安的别院,不似苏府那般总有熙攘笑语,平日里多是王幼伯一人独居,清静得近乎寂寥。院中也植了几竿修竹,在秋夜里随风轻曳,发出沙沙的细响。
今夜,王幼伯处理完公务回到别院,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去书房继续研读文书或绘制那些未完成的水利器械图。他独自步入庭院,在石凳上坐下。月光如练,洒在他月白色的常服上,也照亮了他手中那封已被翻阅多次的素笺。
那是梨樾给他的,《美周郎》的全词。
他指尖抚过纸面上清秀而略有风骨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笔墨,看到那人提笔书写时的神情。目光逐字逐句地掠过那些他早已熟记于心的句子,耳边似乎又回响起苏府后院那隐约飘来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调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或许是白日里见了某处与词中意境依稀相似的景致,或许是心头萦绕着某个清雅坚韧的身影,又或许,只是这秋夜太静,月色太清。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将素笺放在石桌上。然后,闭上眼,回忆着梨樾哼唱时的腔调、转折、气息的停顿。
起初,只是极低的、几乎听不清的试音。他本不擅歌咏,琅琊王氏的教养更强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雅乐,何曾接触过这般直抒胸臆、苍凉婉转的曲调?
但渐渐地,他找到了些许感觉。他试着放开那些世家公子的矜持,将自己沉浸入词句的意境之中——那斜阳下的回首,那肩头的落叶,那无人可讲的潸然泪光,那白马惊鸿的一瞥,那“为何凄凉”的诘问,那“怎像美周郎”的慨叹……
“谈笑风生回首斜阳……”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生涩,但音色清越,在静夜中格外清晰。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的旋律,虽不尽相同,却自有一种属于他的、清冷而克制的韵味。
“肩上落叶枯黄……”
月光下的竹影在他身上晃动,仿佛真成了词中的落叶。他微微仰头,望向那一弯冷月。
“城外执剑潸然泪光与谁讲……”
这一句,他唱得极轻,带着一种深刻的孤独。身在长安,家族期许在肩,挚友虽在,然心事重重,有些话,确是无从讲起。
“白马惊在佳人端详,问君为何凄凉……”
唱到此处,他眼前仿佛浮现灯会那夜,她转身离去时决绝又通透的背影。心中微涩,却无怨怼,唯有更深的理解与……倾慕。
“君怎像这三国美周郎……”
尾音拖长,带着无尽的怅惘与宿命般的叹息。周郎英才,然天不假年,壮志未酬。他王幼伯虽非周瑜,亦有自己的抱负与桎梏,前路漫漫,身畔……可会有那一人,如词中“佳人”般,看出他深藏的“凄凉”?
他不知不觉,将第一段反复吟唱了几遍。歌声在寂静的别院中回荡,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雀鸟,也惊动了刚刚踏进院门的人。
王幼安今日户部事毕,兴冲冲地回来,刚进院门,就听见一阵从未听过的、熟悉又陌生的歌声。那调子,分明是梨姐姐的《美周郎》!可这声音……是六郎?!
他蹑手蹑脚地循声走去,躲在月洞门后,瞪大了眼睛看着庭院中的景象——他那向来清冷矜持、喜怒不形于色的六郎,居然独自坐在月光下,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带着淡淡忧伤的调子,唱着那首苍凉的歌。
王幼安惊呆了,随即心中涌起巨大的好奇与兴奋。他等六郎唱完一段,终于忍不住,“噌”地一下跳了出来。
“六郎!!!”
王幼伯歌声戛然而止,蓦然回头,看到是五郎,面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但迅速恢复了平静:“五哥回来了。”
“你你你……你在唱《美周郎》!梨姐姐那首歌!”王幼安像发现了新大陆,冲到石桌前,眼睛亮得吓人,“你唱得……虽然调子有点不一样,但是好听!有种……嗯……说不出来的味道!快,教教我!我就记得几句,调子也哼不准!”
王幼伯看着弟弟兴奋雀跃的脸,那点不自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又温和的情绪。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下。”
王幼安立刻乖乖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王幼伯拿起那张素笺:“词在此处。调子……我亦是凭记忆模仿,未必全对。”
“没关系没关系!六郎唱的就很好听!我要学!”王幼安已经拿出随身小本本准备记录了。
于是,在这个秋夜的琅琊王氏别院里,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一幕:清冷如玉的六郎王幼伯,一句一句地,将自己刚刚琢磨出的、带着个人理解与情绪的《美周郎》调子,教给活泼跳脱的五郎王幼安。
“谈笑风生回首斜阳……这句,起调不必太高,气息要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
“肩上落叶枯黄……‘枯黄’二字,尾音可稍下沉,有萧瑟之感。”
“城外执剑潸然泪光与谁讲……这句要轻,要缓,‘与谁讲’三字,有无尽的怅惘。”
王幼安学得认真,虽然他嗓音不如二哥清越,唱出来更偏于明亮直率,少了那份含蓄的忧伤,但他努力捕捉着其中的情感与节奏。
兄弟二人,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用心。清冷的月光,摇曳的竹影,古朴的庭院,还有那交织在一起的、略显生疏却真挚的歌声,构成了一幅静谧而温馨的画面。
“我听见了,你一直问……”
“雪落无垠,雁过无痕……”
“如月秋色,朱颜红唇……”
当唱到“余生只想,你的齿痕”时,王幼安忍不住问:“六郎,‘齿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只想’这个?”
王幼伯沉默片刻,轻声道:“或许……是刻骨铭心、无法磨灭的印记吧。极言思念之深。”
王幼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跟着唱。
终于,磕磕绊绊地学完了全曲。王幼安虽然唱得还不熟练,但已经能跟着六郎的调子哼个大概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真好听。梨姐姐的歌,六郎唱出来,感觉更……更深刻了。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个孤独的周瑜,还有那个问他为什么凄凉的人。”
王幼伯没有接话,只是将素笺仔细折好,收回袖中。他抬头望月,心中一片澄明。
有些歌,有些人,一旦遇见,便如月光映竹,风过留痕。
王幼安兴致勃勃:“六郎,我们明天再去苏府吧!我唱给梨姐姐她们听!她们一定很惊喜!”
王幼伯唇角微弯:“好。”
夜更深了,别院重归寂静。但那首《美周郎》的旋律,却仿佛已融入这片夜色,也悄然萦绕在了王氏兄弟的心间。
(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