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琅琊家书·绘情

琅琊王氏祖宅的书房里，又一次因长安来信而气氛迥异。

这一次，信使带来的不是轻盈欢快的包裹，而是一个略显厚实的、甚至边角有些泪痕晕染（或许是收信人情绪激动所致？）的信封。王炎与郑氏，以及恰好在家的长子王幼仲、三子王幼叔，围坐案前，心中都有些惴惴——五郎这次的信，似乎格外不同。

展开信笺，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占据了大半页纸的、笔触稚拙却情感喷薄的Q版自画像：圆头圆脑的小人儿，咧着大嘴，眼泪像喷泉一样夸张地涌出，眼睛肿成了两个桃核，旁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被泪水晕开的字：“太难过了！！！”

“这……”郑氏心头一紧，立刻看向信文。王幼安的字迹不像以往那般飞扬跳脱，笔画间透着激动，甚至有些地方墨迹深重，仿佛写信人当时情绪难以自持：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

儿今夜大哭了一场！哭得可惨了！梨樾姐姐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是《西游记》里女儿国的故事，但和以前听过的都不一样！讲得儿心都碎了！（旁边画了一个Q版心碎成两半的图）

梨樾姐姐说，那御弟哥哥（就是唐僧）和女儿国国王四目相对，天地都安静了，连八戒和沙僧都不说话了，孙猴子也分不清滋味了！御弟哥哥心里恨啊，恨自己答应了唐王，恨如来佛祖让他取经，恨西天路上有这一难，恨自己前世是金蝉子！他真想剪了袈裟不干了，和国王姐姐执手红尘去！（旁边画了Q版唐僧纠结捂心口，Q版国王眼含热泪）

可是不行啊！世间没有两全法，不能不负如来，又不负红颜！他只能叹叹叹！难难难！最后说了声‘罢罢罢’，从此玄奘再无少年了！（旁边画了Q版唐僧骑白马绝尘而去，背影萧索，Q版国王瘫坐在地，泪如雨下）

那痴情的国王姐姐，呆呆傻傻，眼泪汪汪，心肝都颤了，就盼着御弟哥哥回来和她共享人间富贵，结果却是连理分枝，鸳鸯棒打，从此青山相隔，各奔一边！梨樾姐姐还说，国王姐姐占了人生八苦里的‘求不得’和‘爱别离’，都是命啊！（旁边画了Q版国王望眼欲穿，青山阻隔）

儿听得这里，实在忍不住，抱着六郎就嗷嗷大哭了！太惨了！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呢！（旁边画了Q版自己抱着Q版王幼伯大哭，眼泪淹没脚踝）

然后梨樾姐姐看我们难过，又给我们讲了别的。她说爱情哪有标准答案？（旁边画了个大问号）有的爱情轰轰烈烈，有的平平淡淡；有的是鸿雁传书诉相思，有的是举案齐眉过日子；有的是背母私奔不怕闲话，有的是夫妻夜市逛逛吃吃……（旁边画了几组对应的小场景）还可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是‘人生若只如初见’，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旁边笨拙地抄写了这三句诗，还画了小人变瘦、初见美好、看山不是山的简笔画）

梨樾姐姐还说了两句好像很矛盾的话！一句是‘爱本无私，爱要大度’，就像……就像梁思成从来不问林徽因和徐志摩的事！（旁边画了三个Q版小人，梁思成温和，林徽因优雅，徐志摩风流，中间有个大大的‘？’被划掉）另一句是‘情本自私，又如何大度’，是‘纵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也待你眉眼如初，岁月如故’！（旁边画了个小人站在悬崖火海边，但看着另一个小人，眼神坚定）

儿被绕晕了，但觉得都很有道理！爱情好复杂啊！（旁边画了个脑袋周围绕满星星和问号的小人）

对了！梨樾姐姐还说了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道理！父亲母亲一定要记住！（这里字迹格外用力）她说，如果有一天，一个‘完美’的伴侣出现了，什么都符合你的幻想，那一定要小心！那很可能是披着蜜糖的砒霜，要命的！（旁边画了一个笑容甜美但背后藏着骷髅和毒药瓶的Q版‘完美爱人’，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她还举了例子！就是我们以前觉得美好的‘牛郎织女’！梨樾姐姐说那是骗局！是大骗子！（旁边画了Q版牛郎偷看、偷衣服、关住织女、用孩子逼王母的连环画，每个场景都标了‘坏！’）牛郎偷看织女洗澡，无耻！偷衣服困住织女，是囚禁！强迫织女生孩子做家务，是压迫！用孩子逼织女每年见一次还要接济，是敲诈！最可恨的是，织女明明是神仙，没有衣服也能飞！是因为礼教说女子没衣服就失了贞洁，只能跟那个男人，这是枷锁！（旁边画了Q版织女想飞却被无形的锁链拴住，锁链上写着‘礼教’）

父亲母亲，你们说，牛郎是不是大坏蛋？！我们都被骗了！（旁边画了个恍然大悟、捶胸顿足的小人）

不过梨樾姐姐也说，不是所有爱情都可怕。还有一种美好的，叫‘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蓝桉树有毒，不让别的植物靠近，但唯独让释槐鸟栖息。释槐鸟也只栖息在蓝桉树上。这就是唯一和共生！（旁边画了一棵有点凶的树和一只温柔的小鸟靠在一起，周围是枯萎的其他植物，树上写着‘只给你住’，鸟身上写着‘只住你家’）

梨樾姐姐最后还给我们唱了一首歌，调子怪怪的，但词儿好听，叫什么《美周郎》，说的是三国周瑜，也有点凄凉……（旁边试着记了几句词：‘谈笑风生回首斜阳……肩上落叶枯黄……城外执剑潸然泪光与谁讲……’字迹歪斜）

父亲母亲，儿今夜听了太多，想了太多，心里又酸又胀，又觉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原来情爱之事，如此复杂深邃，有美好，有无奈，有欺骗，有唯一……儿以前想得太简单了。

不过梨姐姐说，无论如何，前提是尊重和平等。记住了！

儿在长安一切都好，就是今夜哭得有点累。勿念。

儿幼安敬上

（信纸背面和边缘空白处，还见缝插针地画了许多补充的Q版小图：有梨樾说书的样子，有喜君樱桃听哭的样子，有费十三捋胡子感慨的样子，有苏无名卢凌风叹息的样子，有小王爷沉默的样子（画得格外严肃），有二哥认真听讲的样子……最后是一碗红糖冰粉，旁边写着‘吃了甜的，还是想哭’。）

一封信，图文并茂，情感澎湃，将苏府那个秋夜的震动、悲喜、思辨，鲜活淋漓地呈现于琅琊亲人的面前。

王炎和郑氏看完，久久无言。

大郎王幼仲拿着信纸，看着那些充满童趣却直指核心的图画和文字，又是好笑，又是惊叹，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五弟他……这是经历了一场‘情爱启蒙’啊。这位梨姑娘，当真……学识渊博，见解深刻，更难得的是，能用如此生动直白的方式，讲给五弟这样心性单纯的人听。”

三郎王幼叔指着那幅“完美爱人=披着蜜糖的砒霜”的图，神色严肃：“此言振聋发聩！世间多少悲剧，始于对‘完美’表象的盲目追逐。梨姑娘此论，不仅可用于情爱，于交友、识人，亦是金玉良言。”

他又看向那套“牛郎织女骗局”连环画，苦笑道：“自幼听熟的故事，被她这么一剖析，真是……汗毛倒竖。细思极恐。五弟说得对，我们都被骗了。不，是整个世道，都被这种扭曲的叙事欺骗太久了。”

郑氏则更关注儿子的情绪，看着那幅“嗷嗷大哭”的自画像，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这孩子，心思纯净，易受感染。能这样畅快地哭，真诚地思考，是好事。那位梨姑娘，不仅教他知识，更引导他思考这么重要的人生课题，真是他的良师益友。”她看向王炎，“老爷，您看这……”

王炎一直沉默着，目光在信纸上一寸寸移动，从女儿国的悲情，到爱情百态的描绘，到对“完美陷阱”的警示，到对“牛郎织女”的颠覆，再到“蓝桉释槐”的喻示……每一处，都让他感受到那位素未谋面的梨樾姑娘，拥有何等惊人的洞察力、学识广度与思想深度。她不仅通晓奇技，更深谙人心、洞悉世情，更难得的是那份不盲从、不流俗、敢于质疑甚至颠覆传统的勇气与智慧。

五郎能跟随这样的人学习，接受这样的启蒙，是他的大机缘。这远比多学几本经史、多算几本帐目，更重要，更关乎其一生心性的塑造与视野的开阔。

“回信。”王炎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告诉五郎，信与画均已收到。为他能听到如此深刻之论、能有如此真挚感触而欣慰。女儿国之悲，令人扼腕；爱情之态，确如梨姑娘所言，千姿百态，核心在于本心与相互尊重；‘完美’之诫，当铭记于心，用于识人辨事；‘牛郎’之析，振聋发聩，当反思诸多习以为常之事；‘蓝桉释槐’之喻，甚美，道尽唯一与共生之真谛。”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告诉他，哭过之后，更应明理。望他珍惜在梨姑娘身边求教之机，用心体悟，勤于思考。家中一切安好，勿需挂念，惟愿他在长安，身心皆得成长。”

郑氏点头，补充道：“再备一份礼，送往长安苏府，专谢梨姑娘对五郎的教导与关照。不必贵重，但要雅致用心，以示我王氏感激与敬重。”

大郎和三郎亦无异议。他们知道，这位梨樾姑娘，在父亲心中，已不仅仅是六弟可能的良配、五弟的良师，更是一位值得整个琅琊王氏尊重与结交的奇女子。

窗外，琅琊的秋风似乎也带上了长安的思辨气息。

那封画满Q版大哭、心碎、顿悟小人的信，被郑氏仔细收起。这不仅仅是五郎幼安情感澎湃的家书，更是一份见证——见证一个年轻灵魂，在一位非凡导师的引领下，如何撞开认知的壁垒，初探情感与人生的幽深密林。

而遥远的苏府后院，王幼安大概正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期待地等着家里的回信，并不知道自己那封“哭诉信”，在琅琊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与深远的认同。

（第二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