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评书·女儿国
夜色深沉,饭后的院落里,气氛因着方才那番关于爱情本质的惊世之论,显得有些凝滞与沉郁。月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照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有沉思,有震动,也有几分对熟悉世界被颠覆后的茫然无措。
梨樾看着他们这副“怀疑人生”的样子,尤其是王幼安那懵懂又受冲击的眼神,心中不禁莞尔。到底还是些年轻人,哪怕身份尊贵、经历不凡,在触及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时,仍会感到震荡。
罢了,一剂猛药之后,总得给点糖,舒缓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打破了沉默:“好啦好啦,刚才说得太沉重了。看你们一个个的,眉头都能夹死蚊子了。来来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神话故事,放松放松。”
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身上。
梨樾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月光最明亮处,略一沉吟,调整了一下气息和姿态。上辈子作为“德云女孩”,那些耳熟能详的段子、评书腔调,早已融入记忆深处。此刻,她选取了李九春那段关于《西游记》女儿国的独特演绎,带着一种说书人特有的韵味和节奏,缓缓开口:
“话说唐僧师徒四人,行至西梁女国。这一日,金殿之上,女王见了那东土大唐来的御弟哥哥……”她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抓人的磁性,将众人瞬间带入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事场景。
她没有平铺直叙,而是以一种更富情感张力的方式,描绘那注定无果的相遇与离别:
“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这时节,无情的风沙迷人眼……”
“这时节,有意的热泪眼中旋……”
“这时节,日月星光暗……”
“这时节,天地也垂怜……”
四句“这时节”,层层递进,将那种天地为之动容、万物为之屏息的微妙时刻勾勒得淋漓尽致。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秋虫最后的鸣叫,所有人都被这充满画面感和情绪感染力的描述攥住了心神。
梨樾语速渐缓,带着叹息,刻画取经团队的反应:
“这时节,贪懒懒的八戒垂下手……”
“这时节,愣磕磕的沙僧也无言……”
“好猴王虽是石头变,此刻也分不清苦辣与酸甜……”
连最顽劣的八戒、最木讷的沙僧、最机灵的悟空都为之静默、为之动容,可见此情此景,触及了何等深的人性软肋。
她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圣僧内心激烈的挣扎与自省:
“圣僧虽无话,嗔怒在心田……”
“好可恨,唐王面前我夸什么口……”
“好可恨,如来你的经文叫我传……”
“好可恨,西行路上设此难……”
“好可恨,九世前身是金蝉……”
一连四个“好可恨”,恨的是宿命,是责任,是前缘,是无法挣脱的使命与身份。那不是对女王的怨恨,而是对造化弄人、身不由己的悲愤。
紧接着,是那一闪念却无比真实的妄念与无奈:
“真成想,剪碎袈裟红尘去……”
“执子之手,与子缠绵……”
“怎奈何,世间真无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红颜……”
“造孽造孽真造孽……”
“孽缘孽缘了无缘……”
渴望与克制,情动与理束,在这几句中被推向高潮。那“剪碎袈裟”的冲动,“执子之手”的向往,与“无双全法”的残酷现实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一声声“造孽”、“孽缘”的叹息。
梨樾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宿命感与决绝:
“谁叫我命中归三宝……”
“谁叫我出生就参禅……”
“叹!叹!叹!……”
“难!难!难!……”
“便纵有千种风情我怎样堪言……”
“罢!罢!罢!……”
“唐僧点手唤青天,玄奘此生再无少年……”
三个“叹”,三个“难”,三个“罢”,字字千钧,道尽了所有挣扎后的放弃与苍凉。“再无少年”,更是点睛之笔,将一个人的某部分彻底埋葬。
故事并未结束,梨樾的语调转为哀婉,描绘另一方的痴情与痛苦:
“更可怜,痴情的国王芳心乱……”
“乜呆呆,搐摊摊,泪涟涟,心肝颤……”
“满心盼望圣僧早归还,你我同享富贵在这大好的人间……”
“怎奈何,经此一别……”
“同根的连理隔青山,棒打的鸳鸯各一边……”
“痴情的国王你听我劝……”
“人生八苦你占了个全,求不得,守痴念,命中注定也是该然……”
对女王心理的刻画细腻入微,从满怀希冀到绝望心碎,再到梨樾以说书人口吻给出的、看似冷酷实则包含无限同情的“劝解”,令人心酸不已。
最后,是那决然的离去与苍凉的收束:
“好无情的那叫白龙马,长啸一声,震颤雕鞍……”
“唐僧回手一挥鞭,马蹄腾空绝尘而去,师徒四人又奔西天……”
“卿卿误我,我误卿卿……”
“书说至此,有始有终。”
最后一个字落下,梨樾微微颔首,仿佛从说书人的角色中抽离。
院子里,寂静无声。
月光如水,流淌在每个人怔然的脸上。
王幼伯听得极其认真,从始至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锁梨樾。他不仅听故事,更在听那故事背后深沉的情愫、无奈的选择、命运的桎梏,以及梨樾讲述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慨叹。这不仅仅是女儿国的故事,这是所有“责任与私情”、“理想与现实”、“自由与束缚”冲突的永恒寓言。
喜君早已红了眼眶,用帕子轻轻按着眼角。樱桃也吸着鼻子,平日里活泼跳脱的她,此刻安静得有些反常,显然被故事里那份“求不得”的痴缠与“不得不”的离别深深触动。费十三长长叹了一口气,唏嘘不已,喃喃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苏无名和卢凌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惆怅。他们一个执掌刑狱看遍人间悲欢,一个征战沙场经历生死离别,此刻却也在这古老神话的重新诠释中,感受到了超越时空的无奈与悲凉。
李禀鲭端坐如钟,面沉如水,只有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那“不负如来不负红颜”的两难,“命中归三宝”的宿命,“再无少年”的苍凉……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他的心坎上。他想起了城楼上的对视,想起了灯会中的字句,想起了她说的“俯视”与“枷锁”……原来,有些离别与放弃,并非无情,而是另一种更沉重的承担。
然而,最先打破这沉重寂静的,却是——
“呜哇——!!!”
王幼安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嚎啕,眼泪鼻涕瞬间涌了出来。他仿佛一下子被故事里那铺天盖地的悲伤淹没,情感宣泄得直接而猛烈。他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了身旁的六郎王幼伯,把脸埋在他肩上,哭得全身发抖,含糊不清地抽噎:“太……太惨了……呜呜……怎么就……就不能在一起呢……女王好可怜……御弟哥哥也好可怜……呜呜呜……”
王幼伯被抱得一怔,随即无奈又好笑地轻轻拍着哥哥的背,温声安抚:“五哥,只是故事,莫要太入戏……”
可王幼安哪里听得进去,哭得越发伤心,仿佛那被困在责任与情爱间的唐僧,那痴心错付孤独终老的女王,就是他至亲的友人一般。
他这一哭,倒把方才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情氛围冲淡了些,添了几分人间真实的鲜活与……好笑。
梨樾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王幼安,又看看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那点因讲述而升起的淡淡感怀也消散了。她走过去,递给王幼安一块干净的帕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好啦五郎,故事而已。你看,这不就说明了,世间情爱,除了‘披着蜜糖的砒霜’,还有更多是这般无奈与错过吗?所以才要更清醒,更珍惜当下能把握的缘分啊。”
王幼安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接过帕子,擤了擤鼻子,还在抽噎,却重重点头:“嗯……梨姐姐……我……我记住了……要珍惜……”
众人看着他那副狼狈又认真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相继露出了笑容。就连李禀鲭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了一丝极淡的弧度。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吹散了故事带来的沉重。
但那关于女儿国的新解,关于责任与私情的永恒悖论,关于“无双全法”的深深叹息,却已如一枚印记,留在了这个秋夜,也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间。
梨樾抬头望月,心中默念:
故事终是故事,而生活,还在继续。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