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肘子与惊世论
冰糖肘子的浓香还氤氲在苏府的院子里,众人围坐,大快朵颐之后,正是闲谈消食的好时光。秋夜的凉风拂去油腻,月光清辉洒落,气氛惬意松弛。
不知怎的,话题就从肘子的火候、甜咸,慢慢滑向了风月之事。许是王幼安问起了某位同僚即将成亲的八卦,又许是樱桃打趣喜君近日收到的一封诗笺(来自某位倾慕裴氏才名的年轻士子),总之,空气里多了几分属于青春年华的、对情爱之事的懵懂好奇与羞涩探讨。
王幼安满脸求知欲:“六郎,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
王幼伯尚未答话,高达便笑着调侃:“五哥这是思春了?”
王幼安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好奇!你看小王爷……”话说到一半,被王幼伯一个眼神制止,赶紧闭嘴,但众人已心照不宣。
苏无名作为在场唯一的兄长(且是负责刑狱的),试图将话题拉回“正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品性相合,方是正理。”
卢凌风点头附和,他常年军旅,对此事想法更为直接简单。
喜君和樱桃则低声交换着女儿家的悄悄话,面颊微红。
费十三捋着胡子,笑而不语,一副看透世情的模样。
李禀鲭端坐一旁,沉默地饮茶,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看不清神情。
就在这话题即将滑向俗套或归于沉寂时,梨樾忽然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环视众人,特别是那几个未婚的年轻男女,眼神清明而锐利,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惊世骇俗的认真:
“趁着今日月色好,肘子香,我告诉你们啊,有些事,你们要牢牢记得。”
众人一怔,都看向她。
梨樾缓缓道:“如果有一天,一个‘完美’的伴侣出现了。他或她,完全符合你们所有的幻想——貌美如花或俊美无俦,才情横溢,家世显赫,性情温和,甚至连最细微的习惯爱好,都恰恰满足你们对未来妻子或丈夫的全部要求……”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幼安好奇的脸、王幼伯沉静的眸、喜君和樱桃专注的神情,乃至苏无名、卢凌风、高达,以及李禀鲭微微抬起的眼帘。
“那么,你们要小心了。”梨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那很大的可能,不是天赐良缘,而是披着蜜糖外衣的砒霜——要命的那种。”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苏无名皱眉:“梨儿,此言是否太过?”
“一点也不。”梨樾斩钉截铁,“这世间或许有佳偶天成,但绝无如此‘量身定做’的完美。若真有,多半是处心积虑的迎合与伪装。目的为何?财?色?权?或是更可怕的图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放在情爱之事上,同样适用。”
她见众人面露思索,甚至有些不解,决定抛出一个更震撼的“例子”。
“别的不说,我们说个耳熟能详、被传颂了千百年的‘爱情故事’。”梨樾的嘴角勾起一丝略带讽刺的弧度,“牛郎织女。”
“牛郎织女?”王幼安脱口而出,“那不是美好坚贞的爱情吗?每年七夕鹊桥相会……”
“美好?坚贞?”梨樾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来,我们剥开这层所谓‘神性’和‘爱情’的外衣,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竖起第一根手指:
“第一,牛郎在仙女沐浴时偷窥。此乃无耻行径,非君子所为。若真有男子如此对你,你作何感想?”她看向喜君和樱桃。
两个姑娘脸色微变,细想之下,确实不适。
“第二,”梨樾竖起第二根手指,“牛郎偷走织女的羽衣,令其无法返回天界。这不是浪漫邂逅,这是赤裸裸的盗窃和囚禁!他剥夺了织女的自由和选择的权利!”
王幼伯的眉头渐渐蹙起,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故事。
“第三,”梨樾的声音更冷,“织女失去羽衣,被迫留在凡间,与牛郎成亲,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不是两情相悦的结合,这是在囚禁基础上的压迫与剥削!织女可有说过愿意?”
高达和卢凌风对视一眼,神色严肃起来。他们行军打仗,最重“自愿”与“胁迫”之别。
“第四,也是最讽刺的。”梨樾冷笑,“王母娘娘发现后,带走织女。牛郎竟然用两个孩子作为筹码,迫使织女每年七夕得以相会,还得接受所谓的‘接济’。这不是深情,这是道德绑架,是敲诈勒索!他用孩子绑架了织女的母爱,也绑架了这段畸形的关系!”
苏无名陷入了沉思。他从律法角度思考,若按唐律,牛郎所为,偷盗、拘禁、胁迫……确已触犯律条。
“第五,”梨樾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明,“这个故事最内核的荒谬与压迫在于——织女本来就是神仙!没有羽衣,她本当也有法力返回天界。可她为什么回不去?或者说,为什么故事里设定她‘必须’有羽衣才能飞?”
她看向在场的两位女性,目光充满了理解与悲悯:“因为在故事所依托的、也是我们此刻所处的礼教框架里,女子的‘衣服’,象征的不仅是蔽体之物,更是贞洁,是名节。女子‘失去’了衣服,就等于‘失去’了贞洁。而失去贞洁的女子,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叙事里,只有两条路:要么‘以死明志’,保全所谓名节;要么,就只能依附于那个令她‘失去’贞洁的男人,窝囊一生。织女的羽衣,就是套在无数现实女子身上无形的、沉重的枷锁!”
一席话,石破天惊。
喜君和樱桃脸色发白,她们自幼受闺阁教育,何曾听过如此直指核心、颠覆传统的言论?但细细思之,却又感到一种冰冷的真实,和一种……莫名的愤怒与悲哀。
王幼安张大了嘴,手中的瓜子都忘了嗑。他单纯的世界里,第一次被强行灌入了如此复杂黑暗的视角。
王幼伯、高达、苏无名、卢凌风,乃至李禀鲭,皆沉默不语。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精英,聪慧明理,梨樾的话如同惊雷,劈开了他们习以为常的认知迷雾,露出了底下或许一直存在、却被忽视的嶙峋真相。
费十三长叹一声,幽幽道:“听君一席话……老夫这几十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细想来,确是如此啊……多少悲剧,都披着温情脉脉的外衣。”
梨樾见众人神色震动,知道这剂“猛药”已经够了。她话锋一转,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
“当然,我也不是要你们从此疑神疑鬼,不再相信真情。只是希望你们明白,真正的爱,首先建立在平等、尊重和自由的基础上。不是占有,不是驯服,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施舍或压迫。”
她眼中泛起柔和的光彩,望向夜空,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物:
“在我们老家,还有一种对爱情的描述,我很喜欢。它说——‘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
“蓝桉是一种树,有毒且霸道,它的周围不允许其他植物生长。”梨樾轻声解释,“但有一种鸟,名叫释槐鸟,却可以安然栖息在蓝桉树上。蓝桉树允许释槐鸟的存在,释槐鸟也懂得与蓝桉树共生。这就是一种理想的感情状态——我或许对世界冷漠疏离,或许有自己的‘毒性’与棱角,但唯独对你,敞开一切,温柔以待。而你,也懂得并接纳这样的我,我们彼此独立,又相互依存,是独一无二的契合,不是一方吞噬另一方。”
月光下,她的声音如清泉流淌:
“真爱不是寻找一个完美无缺、为你量身定做的人,而是遇到一个人,看见他/她的全部——包括光芒与阴影,优点与缺陷,然后依然选择靠近,愿意共同成长,彼此成全。是在尊重对方是独立个体的前提下,依然想要携手同行。”
院子里久久无声。
每个人都沉浸在梨樾这番惊世骇俗又发人深省的言论中。旧的认知被打破,新的视角被开启。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两性,他们第一次如此严肃而深刻地思考。
王幼伯深深地看着梨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撼与欣赏。他明白了她为何拒绝李禀鲭,也明白了她心中对感情的期许是何等纯粹与高贵。
李禀鲭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复又松开。他想起她说的“俯视”与“货物”,此刻才真正明白了那话里的重量。她所要的,是他从未想过、或许也给不起的绝对平等与灵魂自由。
夜更深了,秋凉渐浓。
但那番关于肘子、关于爱情、关于自由与枷锁的谈论,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