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下醉语
睿亲王府的后园,月色凄清。
石桌上东倒西歪地摆着数个空酒坛,浓烈的酒气弥漫在夜风中。李禀鲭坐在石凳上,锦袍微敞,素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了几缕。他手中还握着一个半空的酒坛,眼神涣散,已醉得厉害。
“她不要我……”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口那团闷痛,“她说……她说我会为了她扔了亲王尊位……她会看不起我……”
高达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想上前夺下酒坛,却被王幼伯轻轻按住手臂。
王幼伯摇了摇头,示意他暂且由着。有些话,醉时才说得出口;有些痛,醉时才能稍缓。
他们本是应约来商讨盐务推广的细节,却不料撞见独自买醉、近乎失控的李禀鲭。王幼安也跟了来,此刻安安静静地坐在兄长身边,看着平日冷峻威严的小王爷这副模样,虽然单纯,却也明白这不是自己该插话的时候,只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满是担忧。
“她说我看着她……是在俯视……”李禀鲭又笑起来,笑声嘶哑,带着浓重的自嘲,“她说得对……我李禀鲭二十三年,何曾真正平视过谁?宫里人人敬我畏我,边关将士听我号令……连皇兄对我,也多了三分倚重,两分客气……我以为我喜欢她,想对她好,给她尊荣……可原来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上位者的施舍……”
他猛地将酒坛顿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可我能怎么办?我生来就是亲王!我肩上就是大唐的江山!我若真能抛下这一切……”他的声音低下去,痛苦而迷茫,“那我……还是我吗?”
高达心中不忍,低声道:“王爷,您醉了。梨姑娘或许并非……”
“她没错!”李禀鲭打断他,眼神却亮得骇人,像是回光返照的清醒,“她说得字字都对!我娶谁,本就不只是我自己的事!我若真不管不顾……那是昏聩!是辜负皇兄!是辜负边关三年跟我出生入死的将士!是辜负天下人!”他抬手捂住脸,肩头微微颤抖,“可我心悦她……在边关,看着那黑压压的蛮兵,我唯一的遗憾就是……若战死,这辈子还没尝过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他放下手,眼眶通红,却无泪,只是怔怔望着天上那轮孤月:“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这般……痛彻心扉,却又无可奈何。”
夜风更凉,吹得园中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这无声的悲恸。
王幼伯始终沉默地听着,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他听明白了。灯会上,梨樾用最冷静理智的方式,彻底斩断了李禀鲭的情丝,也将他最深的矛盾与责任血淋淋地剖开。她拒绝得决绝,却也点醒得彻底。
她没有提起自己。
王幼伯明白她的用意——她不想他们兄弟因她生隙。这份体贴与周全,让他心中暖流涌动,却也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惜与敬重。她总是这样,看得太透,想得太深,宁愿自己承担,也不愿牵连旁人。
“王爷,”王幼伯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如常,“您醉了,该歇息了。”
李禀鲭茫茫然转过头,看着王幼伯,忽然问:“幼伯,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什么都给不了,却还痴心妄想……”
王幼伯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走了他手中的空酒坛,平静道:“王爷,情之所钟,身不由己,何来可笑?梨姑娘通透清醒,选择了一条对她、对您都好的路。您该敬重她的选择,也该……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李禀鲭喃喃重复,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是啊……是该放过……”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达连忙上前扶住。
“送王爷回房休息吧。”王幼伯对高达道,又看了一眼桌上狼藉的酒坛,“今夜之事……”
“今夜王爷与我们把酒言欢,畅谈国事,不胜酒力。”高达立刻会意,沉声道。
王幼伯点头,看着高达搀扶着几乎不省人事的李禀鲭离开。月光下,那个向来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显得格外颓唐孤寂。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王幼安才小声开口:“六郎……小王爷他……真的很难过。”
王幼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目光却仍望着李禀鲭离开的方向,轻声道:“长痛不如短痛。梨姑娘做得对。”
“那六郎……”王幼安欲言又止。
王幼伯收回目光,看向哥哥,唇边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温柔笑意:“我与她,不急。”
是的,不急。
他们有的是时间,细水长流,慢慢了解,静静相守。不必轰轰烈烈,不必惊心动魄,只需在平淡岁月里,找到灵魂相契的节奏。
这份感情,像深埋地底的种子,悄然生长,不为人知,却自有其坚韧的力量。
“走吧,五哥。”王幼伯转身,“我们也该回去了。”
兄弟二人并肩走出王府。月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安城的夜晚,有人醉倒梦碎,有人清醒前行。
而属于梨樾和王幼伯的故事,才刚刚在静默中,生根发芽。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