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年里梨樾能感受到那种感觉

长安上元灯会，火树银花，人潮如织。

梨樾一身浅青色襦裙，外罩月白披风，独自走在熙攘的街头。她婉拒了喜君和樱桃的陪伴，也谢绝了苏无名派人跟随的好意。有些话，需要单独说清楚。

转过一个挂满莲花灯的街角，便看见那道挺拔的玄色身影。李禀鲭站在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下，灯影流转，映得他冷峻的侧脸明明灭灭。他未着亲王服饰，只一身锦袍常服，但通身的气度依然在人群中卓然而立。

“王爷。”梨樾走上前，福身一礼。

李禀鲭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锐利之色柔和了几分：“梨姑娘不必多礼。今日灯会，只当寻常友人游赏。”

两人并肩走入人流。起初是沉默，只有四周的欢声笑语、商贩叫卖、灯谜吟诵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底色。

“王爷近日可好？”梨樾先开了口，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客气。

“尚可。”李禀鲭顿了顿，“只是朝中诸事繁杂，不及边关时痛快。”

“王爷心怀天下，自然劳心。”梨樾应道，目光掠过一盏盏精巧的花灯，却未真正停留。

李禀鲭停下脚步，看向她：“梨姑娘似乎有心事？”

梨樾也停下，转身面对他。灯火映照下，她的眼眸清亮如星，平静无波：“确有一事，想与王爷说明。”

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李禀鲭心中微动，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但仍维持着镇定：“愿闻其详。”

梨樾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承蒙王爷青眼，梨樾不胜感激。然，梨樾福薄，恐非王爷良配。”

李禀鲭瞳孔微缩，握着折扇的手收紧了几分：“为何？”

“原因有三。”梨樾不闪不避，“其一，王爷天潢贵胄，位高权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您的婚事，关乎朝局，关乎皇室，绝非个人私事可定。梨樾出身清流，门第虽清贵，却与皇室相隔云泥。强求匹配，恐生波澜，非社稷之福。”

她稍作停顿，继续道：“其二，王爷看我时，眼神中总有‘俯视’之意。非是王爷刻意，而是久居上位，习惯使然。梨樾不才，却向往平等相待、灵魂相知之情，不愿如货物般被衡量‘配与不配’。”

李禀鲭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梨樾却轻轻抬手制止。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声音更轻，却更坚定，“若王爷因我几句话，便起了舍弃亲王尊位、逃避家国责任之心，只为求一个‘在一起’——那我会看不起您。”

李禀鲭浑身一震。

梨樾的目光清澈见底，没有赌气，没有矫情，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坦诚：“我敬重的李禀鲭，是那个在边关浴血三年、护佑大唐山河的冷面王爷，是那个心中有丘壑、肩上有万民的皇室栋梁。若您为了儿女私情便忘了根本，那便不是我认识、更不是我可能倾心的人了。”

她后退半步，再次敛衽行礼，姿态恭敬却疏离：“王爷应有更合适的良配，能助您稳固朝纲，光耀门楣。梨樾志不在此，亦不堪此任。今夜之言，出自肺腑，望王爷明鉴。”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要融入人群。

“梨姑娘。”李禀鲭唤住她，声音有些沙哑，“你心中……是否已有他人？”

梨樾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王幼伯温雅含笑的模样在脑中一闪而过。那个与她兴趣相投、能在书房讨论半天格物之理、能静听她讲述另一个世界奇闻、眼中从无俯视只有平等欣赏的琅琊公子……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不喜欢王爷，是梨樾自己的问题，与他人无关。”她侧过脸，灯火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王爷与王六郎是生死之交，莫要因我而生嫌隙。梨樾告辞。”

这一次，她没有停留，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璀璨灯海与人潮之中。

李禀鲭独自站在原地，周遭的热闹仿佛与他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手中的折扇几乎要被捏断，心中翻涌着被拒绝的刺痛、被看穿的震动，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释然。

她看得太透彻，说得太直白，将他那点尚未完全明晰的心思，连同所有可能的退路与借口，都剖析得清清楚楚。

是啊，他是睿亲王，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是大唐边境的定海神针。他的婚姻从来不是自己能完全做主的。即便皇兄开明，宗室、朝臣的目光又岂容忽视？她若真嫁入皇室，那些火药配方、那些奇思妙想、甚至她本身与众不同的灵魂，都将暴露在无数审视与算计之下，何来宁静自在？

而她所说的“俯视”……李禀鲭闭了闭眼。自幼在宫中长大，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掌控一切。欣赏她、心悦她时，潜意识里或许真的带着一种“予取予求”的傲慢。她却要平等的灵魂相知。

最狠的，是最后那句“会看不起你”。她精准地刺中了他最核心的骄傲与责任。他李禀鲭，可以战死沙场，可以鞠躬尽瘁，唯独不能成为一个为情所困、弃国弃家的糊涂人。

灯火阑珊，心绪渐平。

李禀鲭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冷静。

她拒绝了他，却也点醒了他。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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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梨樾并未直接回府，而是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着。夜风微凉，吹散了心头的些许沉闷。

拒绝李禀鲭，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那个男人太耀眼，也太沉重。他的世界充满了权谋与责任，她无意涉足，更不想成为他权衡利弊中的一枚筹码。

至于王幼伯……

想起那个清贵温雅的青年，梨樾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浅笑。

他们可以因一幅星图讨论到深夜，可以一起改良农具图纸，可以安静地各自看书，偶尔抬眼相视一笑。他欣赏她的奇思妙想，却从不追问来历；他尊重她的独立特行，从未有过丝毫勉强。在他面前，她只是梨樾，不是苏无名的妹妹，不是制造出火药的神秘女子，也不是需要被衡量价值的联姻对象。

那是灵魂层面的舒适与契合，如溪水长流，静默却深远。

但正因重视，所以更不急于说破。好饭不怕晚，真情耐得时光磨。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细细体会。即便最终做不成爱人，能做一世知己，也是幸事。

她方才没有对李禀鲭提起王幼伯，并非隐瞒，而是真心不愿他们挚友之间因自己产生隔阂。不喜欢，是她与李禀鲭之间的问题，不该牵扯旁人。

想通了这些，心头那点郁结也随风散去。

前方河岸边，有人正在放莲花灯。盏盏灯火顺流而下，宛如星河落地。

梨樾驻足看了一会儿，转身向苏府走去。

夜色已深，灯火渐稀。

属于她的长安故事，不必依附于任何人的光芒。她自己，就是一片独特的风景。

至于未来如何，且交给时光。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