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家书抵万金

琅琊，王氏祖宅。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房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王炎——当代琅琊王氏家主，身着家常的深青色儒衫，正与夫人郑氏对坐饮茶。案头放着两封刚到的家书，信封上的字迹一活泼一峻峭，正是五郎幼安与六郎幼伯的手笔。

“五郎和六郎都来信了。”郑氏放下茶盏，眉眼间带着慈爱与期盼，“算算日子，他们到长安也快三个月了。五郎性子跳脱，也不知在户部当差可还顺心。六郎……这孩子从小就沉稳得让人心疼，在边关三年，信里从来只报喜不报忧。”

王炎抚须微笑，先拿起那封字迹飞扬跳脱的信：“且看看五郎又有什么新鲜事要说。”

展开信笺，王幼安活泼雀跃的语气仿佛跃然纸上：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敬禀：

儿在长安一切安好，户部同僚待儿甚善！只是算账实在繁琐，那些旧式账簿看得人眼花。不过近日儿交了一位顶顶好的朋友，乃是苏无名苏司马之妹，梨樾姑娘。她教了儿一种‘简算法’，用一些特殊符号和口诀，算起账来又快又准，儿已试用，效率倍增！尚书大人都夸儿进步神速！

说到梨樾姑娘，她可是儿的救命恩人！儿前些时日奉命送信，路遇歹人，险些被拐卖！幸得梨樾姑娘相救，她一人独战六名恶徒，身手了得！后又与儿一同抵达边关，正逢大战，她与喜君姑娘（河东裴氏嫡女）、樱桃姑娘（江湖侠女）、费十三先生（药王弟子）一起，制作出许多守城利器，助我军大获全胜！此事涉及机密，详情不便细说，但梨樾姑娘实乃女中豪杰，智勇双全！

她不仅武功高强，还懂许多‘格物’之理，儿常与她、喜君姑娘、樱桃姑娘及费先生一同探讨，获益良多！他们做的雪花盐，细腻如雪，还能防大脖子病，法子已呈报陛下推广。他们还改良了许多日用之物，心思奇巧，为人却极为低调，不慕虚名。能与他们为友，儿三生有幸！

长安秋色甚美，儿与六郎时常相聚。父亲母亲勿要挂念，儿必恪尽职守，不负王氏门楣。惟愿二老身体康健，诸事顺遂。

儿幼安敬上”

郑氏听得惊心动魄，尤其是听到幼安遇险那段，不由得握紧了手帕：“这孩子！遇了这么大的事，信里还说得这般轻松！多亏了那位梨姑娘！”她转向王炎，眼中满是后怕与感激，“老爷，这位梨姑娘救了五郎，又教他本事，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王炎亦是心惊，但更震撼于信中所提的“守城利器”与“雪花盐”。他久居朝堂之外，却并非不通世事。边关大捷的邸报他早已看过，只道是睿亲王用兵如神，苏无名、卢凌风等辅佐得力，万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几位女子与一位医者，竟能在战争中起到如此关键作用，且功成身退，不沾名利，这份心性胸襟，着实令人惊叹。

“五郎信中提及的梨樾姑娘……是苏无名的妹妹？”王炎沉吟，“苏无名是狄公弟子，清流翘楚，其妹有如此才识胆魄，倒也不奇。只是……”他目光微凝，“‘守城利器’……能让五郎用上‘机密’二字，恐非寻常。”

郑氏则更关注另一件事：“五郎这孩子，自来单纯赤诚，容易信人。他能如此推崇这位梨姑娘，想来对方定是品性高洁之人。他信里提到常与几位姑娘一起探讨学问？这……于礼数上……”她微微蹙眉，并非古板，只是身为母亲，不免多虑。

王炎却笑了：“夫人多虑了。五郎信中语气坦荡，尽是钦佩与求知之意。能与河东裴氏嫡女、江湖侠女、药王高徒为友，且得其兄长苏无名默许，可见这几人光风霁月，行的端坐的正。五郎能结交这样的益友，是他的福气。至于礼数……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她们既能于国难时挺身而出，又岂会拘泥于俗世小节？”

郑氏想了想，也释然了：“老爷说得是。倒是妾身狭隘了。”她转而好奇，“不知六郎信里说些什么？他性子静，怕是没什么新鲜事。”

王炎拿起另一封信。六郎幼伯的字迹峻峭挺拔，力透纸背，一如他本人：

“父亲母亲大人尊前：

儿在长安，诸事平顺。边关战事已毕，陛下赏功，儿忝居微功，受之有愧。实则此番大捷，另有高人暗中相助，其人不慕荣利，儿亦不便多言，惟心中感佩。

长安人际，较之边关繁杂。然儿幸得三五知己，可论道，可清谈，可寄情。苏司马之妹梨樾姑娘，通晓格物至理，见解独到，常与儿探讨星象数术、器械改良，颇有裨益。其人心思玲珑剔透，淡泊通透，殊为难得。

河东裴氏喜君姑娘，娴雅博学，琴艺超群，观其行事，颇有古之淑女风范。樱桃姑娘侠义心肠，率真爽朗。费十三先生医术精深，更兼杂学广博。与此数人往来，如沐春风，可解案牍之劳形。

儿自知性子孤冷，不擅交际。然与此数友相处，甚为安然。父亲常教导‘友直，友谅，友多闻’，儿今略有体会。

公务之余，儿与五哥时常见面。五哥在户部如鱼得水，新学的‘简算法’颇得上官赏识，父亲母亲可宽心。

秋深露重，万望二老保重玉体。儿在外一切安好，勿念。

儿幼伯顿首”

这封信比五郎的简短克制得多，但王炎与郑氏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与深思。

“六郎他……”郑氏迟疑道，“信中提及这位梨姑娘……次数不少。”她仔细品味着儿子的用词，“‘通晓格物至理’、‘见解独到’、‘心思玲珑剔透，淡泊通透，殊为难得’……六郎从小到大，何曾如此评价过一位女子？便是对家中姐妹，也多是礼节性的关怀。”

王炎反复看着信纸，尤其是“与此数友相处，甚为安然”那句。知子莫若父，王幼伯天生性子孤高冷清，不喜喧嚣，不轻易与人交心。在边关三年，信中提及同袍，也多是“同僚”、“将士”这类泛称。如今却专门在家书中提及几位朋友，且用了“知己”、“如沐春风”、“可解劳形”这样的字眼，足见这几位在他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而其中，对那位梨樾姑娘的描述，虽然措辞含蓄，但那份欣赏与……亲近之意，几乎掩藏不住。

“六郎怕是动心了。”王炎缓缓道，语气复杂，有讶异，有欣慰，也有一丝考量。

郑氏也看了出来，轻声道：“这位梨姑娘，救了五郎，又得六郎如此青眼……究竟是怎样一位奇女子？”她看向王炎，“老爷，您看……”

王炎沉思片刻：“苏氏门风清正，梨姑娘本人有勇有谋，有才有德，不慕虚荣，堪为良配。只是……”他顿了顿，“六郎信中提及‘另有高人暗中相助’，且‘不便多言’，五郎信中亦提到‘守城利器’与‘机密’。这位梨姑娘，恐怕并非寻常闺秀那么简单。她所涉之事，所怀之能，或许会带来荣耀，也可能招致风波。”

郑氏心头一紧：“那……”

“不必担忧。”王炎神色恢复从容，“我琅琊王氏，屹立数百年，靠的从不是躲避风雨，而是审时度势，坚守本心。六郎性子稳，眼光毒，他既认可此人，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至于其他……儿孙自有儿孙福。若真有缘，我王氏也不惧任何风雨。”

他放下信笺，对郑氏温言道：“给孩子们回信吧。告诉五郎，好生当差，与良友相交，家中为他高兴。告诉六郎……”他微微一笑，“就说，为父与他母亲，盼他一切顺心，知己难得，望他珍惜。长安秋色虽好，也别忘了，琅琊的菊花，今年开得格外盛。”

郑氏领会了丈夫的意思，笑着点头：“妾身明白了。”

窗外，琅琊的秋阳明媚，庭院中菊花开得正盛，金黄灿烂。

千里之外的长安，两个年轻人各自收到了来自家乡的回信。

王幼安读到父母嘱咐他“与良友相交”，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立刻跑去苏府找梨樾他们分享。

王幼伯展开信笺，看到那句“知己难得，望他珍惜”，以及“琅琊的菊花，今年开得格外盛”，静默良久，向来清冷的眉眼，缓缓漾开一抹极温柔的笑意。

他将信细心收好，抬眼望向苏府的方向。

秋光正好，有些心情，恰如这渐浓的秋意，沉静，醇厚，绵长。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