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阳光穿过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割出几何状的光斑。林听听站在衣帽间前,已经换了第三套衣服。
第一套太正式,像去开会。
第二套太随意,显得不够重视。
现在身上这件浅蓝色的连衣裙……
她转向全身镜,裙摆随着动作荡开柔软的弧度。镜子里的女孩看起来温顺无害,符合所有人对“好姐姐”“好朋友”的期待。
手机震动,是陈浚铭的消息:
陈浚铭姐姐出发了吗?我做了你最喜欢的提拉米苏哦~
后面跟着一连串撒娇的表情包。
林听听深吸一口气,回了句马上,抓起手包出了门。
电梯下降时,她下意识地看向隔壁紧闭的房门。
自从那天之后,她再没遇见过王橹杰。
有时候深夜回家,会看见他门缝下透出的微弱灯光,他好像总是睡得很晚。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地下车库。
林听听甩开那些念头,走向自己的车。
一辆白色的SUV,低调,舒适,是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
当时父亲拍着她的肩说:
“听听长大了,该有辆像样的车了。”
语气温和,眼神却飘向手机屏幕——
那里有他新婚妻子发来的消息。
她一直记得那种感觉:像收到一份包装精美但收件人名字写错了的礼物。
车驶出车库,汇入周末慵懒的车流。
林听听打开电台,随机播放的是一首老歌,女声沙哑地唱着:
“你是我患得患失的梦,我是你可有可无的人……”
她关掉了。
太应景的歌词,听着刺耳。
陈浚铭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离市中心不远,但环境清幽。是他父母离婚后,给他买的公寓。
某种意义上,他们用物质补偿了缺席的陪伴。林听听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一款限量的游戏手柄,他念叨了很久。
按响门铃的第三秒,门就开了。
陈浚铭“姐姐!”
陈浚铭几乎是扑出来的。十七岁的少年,个子已经窜得很高,穿着宽松的卫衣和破洞牛仔裤,头发特意抓过,几缕刘海散在额前。
他张开手臂就要抱过来,被林听听不动声色地用礼物袋隔开。
林听听“生日快乐。”
她把袋子递过去。
林听听“拆开看看。”
陈浚铭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种亮是毫不掩饰的雀跃。
他接过袋子,却不肯松手。
陈浚铭“先进来嘛,外面冷。”
其实一点都不冷。四月的午后,温度正好。
但林听听还是走了进去。
公寓是典型的富二代独居风格。
开放式厨房一尘不染,因为从来不开火;客厅里摆着最新款的游戏机和巨大的曲面屏电视;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件潮牌外套。空气里有淡淡的香薰味道,混合着……
烤焦的气息?
林听听“你在厨房搞什么了?”
林听听警觉地问。
陈浚铭“啊!我的饼干!”
陈浚铭惨叫一声冲进厨房。
林听听跟过去,看见料理台上的一片狼藉:
打翻的面粉,溅得到处都是的蛋液,还有烤箱里那一盘黑乎乎的不明物体。
陈浚铭正手忙脚乱地戴隔热手套,侧脸在厨房的灯光下沁出细密的汗珠。
陈浚铭“我想自己做点东西……”
他小声说,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
林听听叹了口气,挽起袖子。
林听听“让开。”
陈浚铭“姐姐?”
林听听“再不让开,你生日就只能吃炭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厨房成了林听听的主场。她清理台面,重新称量材料,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陈浚铭就靠在流理台边看着,目光黏在她身上,像只等待投喂的小狗。
陈浚铭“姐姐好厉害。”
林听听“只是基本生存技能。”
林听听低头搅拌面糊,没看他。
陈浚铭“可我就不会。”
陈浚铭凑近了些,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陈浚铭“以后要是没人给我做饭,我会不会饿死啊?”
林听听手顿了顿。
林听听“你可以学。”
陈浚铭“不想学。”
陈浚铭“我就想吃姐姐做的。”
这句话里的依赖太明显,明显到让林听听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轻轻一颤。
她把面糊倒进模具,送入烤箱,设置好时间,然后转身,认真地看着陈浚铭。
林听听“浚铭”
林听听“我不可能永远给你做饭。”
空气安静了一瞬。
陈浚铭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
他低头,踢了踢地板。
陈浚铭“我知道啊。”
林听听“你知道还……”
陈浚铭“就是因为知道,才想现在多要一点。”
他打断她,抬起头时,眼圈竟然有点红了。
陈浚铭“姐姐,你就当我贪心,好不好?”
林听听所有准备好的说教,都堵在喉咙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陈浚铭父母离婚那天。十岁的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楼梯间,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掉眼泪。
她找到他时,他抬起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
陈浚铭“听听姐,我是不是……变成多余的了?”
那一刻,她蹲下来抱住他
林听听“不会,姐姐永远不会觉得你多余。”
一句安慰,却成了他这些年抓住的浮木。
烤箱发出“叮”的提示音,打破了沉默。
林听听“好了。”
林听听转身,戴上隔热手套。
林听听“去餐桌等着吧,我拿过来。”
陈浚铭没动。
陈浚铭“姐姐。”
林听听“嗯?”
陈浚铭“如果……”
他声音很轻。
陈浚铭“如果我长大了,变得很可靠,很厉害,厉害到可以保护你……那时候,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偶尔跟你撒个娇吗?”
林听听背对着他,手套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想起张桂源的话:“你就惯着他吧。”
想起朱志鑫无奈的叹息:“听听,你不能对所有人都心软。”
想起父母在电话里永远客气疏离的关怀。
然后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林听听“陈浚铭,你不需要变得多厉害,才能在我这里拥有撒娇的资格。”
她转过身,把烤盘放在料理台上。烤好的饼干散发着黄油的香气,形状不算完美,但至少不是炭了。
林听听“你现在就可以。”
陈浚铭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亮起来。他冲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陈浚铭“姐姐最好了!”
少年人的怀抱温热,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林听听僵硬了一瞬,最终还是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林听听“松手,饼干要凉了。”
陈浚铭“不要,再抱一会儿。”
他把脸埋在她肩窝,声音闷闷的。
陈浚铭“就一会儿。”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在两人身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
这个拥抱持续了大概十秒,或者二十秒……
林听听没有数,只是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足够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他也是那个,会在她父母又一次忘记她生日时,偷偷把自己存了很久的零花钱塞给她。
陈浚铭“姐姐我用这个给你买蛋糕”
也许他们都是一样的。
在爱里患得患失的小孩,用各自的方式,向彼此索要一点点确定的温暖。
林听听“好了。”
林听听最终轻轻挣脱。
林听听“真的凉了。”
陈浚铭不情不愿地松手,眼睛却一直跟着她。看她把饼干装盘,看她摆好刀叉,看她拿出带来的提拉米苏。
其实他根本不会做,是昨天跑遍全城买来的那家她最喜欢的店。
陈浚铭“姐姐”
他在餐桌对面坐下,托着下巴看她。
陈浚铭“你今天真好看。”
林听听“少来。”
林听听切蛋糕,没抬眼。
陈浚铭“真的。”
少年语气认真。
陈浚铭“这条裙子,很配你。”
林听听动作顿了顿,把第一块蛋糕推到他面前。
林听听“寿星先吃。”
陈浚铭接过,却不吃,只是用叉子戳着上面的可可粉。
陈浚铭“姐姐,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问题来得突然,林听听抬眼。
林听听“有喜欢的人了?”
陈浚铭“没有。”
他答得飞快,耳尖却有点红。
陈浚铭“就是……好奇。”
林听听想了想。她谈过两次不咸不淡的恋爱,都是对方先靠近,她觉得好像可以试试,然后在一段时间后,因为感觉不对而和平分手。
分手时对方都说
“听听,你好像从来不需要我。”
也许他们说得对。
她太习惯自给自足,习惯照顾别人,习惯在关系里扮演那个不会添麻烦的角色。
需要?依赖?那是很奢侈的东西。
林听听“喜欢一个人啊……”
林听听“大概就是,看见他高兴,你比他还高兴。看见他难过,你恨不得替他难过。”
陈浚铭“那如果她看不见你呢?”
陈浚铭追问。
陈浚铭“如果她眼里有别人呢?”
林听听抬起眼,撞上少年过于执着的目光。
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其实有它特定的指向。
林听听“浚铭。”
她放下叉子,语气认真起来。
陈浚铭“我在。”
他坐直身体,像等待宣判。
林听听“你还小,未来会遇到很多人。”
林听听斟酌着词句。
林听听“有些人只是你人生某一站的风景,看过,记得,然后要继续往前走。不要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陈浚铭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听听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种不属于十七岁少年的、近乎执拗的东西。
陈浚铭“可是姐姐……如果那棵树,是我亲手浇灌,看着它从种子长起来的呢?”
陈浚铭“如果整片森林加起来,都没有它在我的世界里投下的阴影面积大呢?”
林听听怔住了。
窗外有飞鸟掠过,翅膀切割阳光,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
陈浚铭低头,用叉子挖了一大口蛋糕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陈浚铭“好甜。姐姐你也吃。”
话题被生硬地转开。
但有些东西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像往常一样聊天,玩游戏,陈浚铭缠着林听听陪他打双人通关。
少年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时不时得意地炫耀操作,又在她遇到困难时第一时间冲过来解围。
陈浚铭“姐姐别怕,我保护你!”
林听听看着屏幕里并肩作战的两个角色,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朱志鑫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她因为不敢拒绝别人的请求,连续熬了几个夜帮同学做课题,最后在图书馆累到睡着。醒来时身上披着他的外套,他坐在对面,看着她说
朱志鑫“听听,你总是忙着为所有人撑伞,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人愿意陪你一起淋雨?”
当时她不懂。
现在看着身边这个全神贯注盯着屏幕嘴里还嚷嚷着“这边这边”的少年,她好像懂了一点。
只是这点懂得,来得太不是时候。
傍晚时分,林听听起身告辞。
陈浚铭“这么快?”
陈浚铭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
陈浚铭“再待一会儿嘛,我点了外卖,马上就到。”
林听听“下次吧。”
林听听拿起包。
林听听“晚上还有事。”
其实是没事。
她只是需要一点空间,消化今天那些过于沉重的心事。
陈浚铭送她到门口,倚在门框上,看起来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大型犬。
陈浚铭“那……下周我学校的艺术节,姐姐你来吗?我有节目。”
林听听“我看时间。”
陈浚铭“你一定要来。”
他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但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陈浚铭“我弹钢琴,就弹你最喜欢的那首《月光》。”
林听听怔了怔。
林听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陈浚铭“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少年打断她,语气理所当然。
陈浚铭“从你喜欢的颜色,到你不吃香菜,到你听德彪西时会发呆……我都知道。”
他靠得很近,近到林听听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独属于少年的清爽气息。
陈浚铭“姐姐。”
他低声说,每个字都像在羽毛上跳舞,轻轻搔刮着她的耳膜。
陈浚铭“对我而言,你从来不是森林里的某一棵树。”
陈浚铭“你是我的整片星空。”
陈浚铭“所以,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好不好?”
林听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电梯门在这时打开,里面走出一对中年夫妇,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
陈浚铭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无辜……属于弟弟的笑容。
陈浚铭“那姐姐路上小心哦,到家给我发消息。”
变脸速度快得让人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林听听几乎是逃进电梯的。
直到车子驶出小区,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手机屏幕亮起,是陈浚铭发来的消息:
陈浚铭姐姐,今天是我十七年来最开心的生日。谢谢你来。
紧接着又一条:
陈浚铭还有,刚才的话,我是认真的。
林听听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良久,最终没有回复。
她打开车载音响,这次随机到的是一首轻快的英文歌。女声欢快地唱着。
“Don't you worry, don't you worry child……”
可她怎么能不担心。
那些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那些她以为安全的关系,正在以一种不可控的速度朝着她无法预测的方向倾斜。
红灯。
林听听踩下刹车,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
街边橱窗里映出她的脸,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是王橹杰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王橹杰今天天气很好,适合散步。要一起吗?
附带一张照片,是从她家阳台角度拍的晚霞。
他……居然能拍到她阳台的视角?
林听听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跳了一下。
她抬头,看向后视镜。
镜子里,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白。
而她站在光的中央,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绿灯亮了。
身后的车鸣笛催促。
林听听踩下油门,在消息框里打字:
林听听不了,今天有点累。
发送。
然后她关掉手机,将它丢在副驾驶座上。
车子融入夜色,像一滴水汇入河流。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陈浚铭一直站在阳台,直到她的车尾灯完全消失在街角。
少年脸上天真的笑容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他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聊天框,输入:
陈浚铭她今天穿了蓝色裙子,很好看。但她在躲我。
几秒后,对方回复:
“急什么。棋要一步步下。”
陈浚铭盯着那行字,扯了扯嘴角,关掉屏幕。
夜色彻底吞没城市。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王橹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句“不了,今天有点累”,轻轻笑了。
王橹杰“累了啊……”
他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冰冷的屏幕。
王橹杰“那就好好休息。”
王橹杰“我们有的是时间。”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沉入地平线。
真正的夜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