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听觉得，下雨天的咖啡厅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雨水顺着落地窗蜿蜒而下，把窗外繁华的CBD切割成模糊的色块。

她缩在靠窗的沙发上，指尖摩挲着温热的陶瓷杯壁。

第三杯美式了，还是没能把昨晚通宵改方案的疲惫冲淡。

张桂源所以你昨晚真就熬到凌晨四点？

手机屏幕上，张桂源的消息跳出来，附赠一个狗狗震惊的表情包。

林听听扯了扯嘴角，打字回复

林听听甲方爸爸说感觉不太对，我能怎么办？

张桂源你就是这样不会拒绝人。地址发我，给你送点吃的。

林听听不用……

张桂源晚了，已经出门了。

林听听盯着这行字，无奈地笑了。

她放下手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雨幕中，一道身影吸引了她的视线。

是个男人，撑一把纯黑色的伞，站在街对面的画廊屋檐下。他似乎在等人，又不完全像。

他的姿态太过从容，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城市风景画里，唯一被允许移动的元素。

林听听见他抬起手腕看表，动作有种刻入骨子里的优雅。然后他转过脸……

隔着雨幕和玻璃，他们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雨声、咖啡机的蒸汽声、店内轻柔的爵士乐，全都退成遥远的背景音。

林听听看见他微微挑了下眉，那双眼睛在灰暗的天色里显得过分清晰，像某种深夜掠食动物才会拥有的瞳孔。

然后，他笑了。

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而是那种嘴角缓缓上扬，眼底却没有多少温度极具反差感的笑容。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林听听却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攫住了呼吸。

他朝她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不知何时买的，同样纯黑色的纸，仿佛隔空碰杯。

林听听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张桂源“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张桂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室外的湿气和热气。他把一个纸袋放在桌上。

张桂源“巷口那家你最喜欢的可颂，刚出炉的。”

林听听“你怎么知道我在……”

张桂源“你每次加班完都来这家店，三年了，雷打不动。”

张桂源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抽了张纸巾擦头发。

张桂源“林听听，你的生活规律得像老年人的作息表。”

林听听没接话，视线不由自主地又飘向窗外。

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张桂源“发什么呆？”

张桂源在她眼前挥手。

张桂源“对了，周末陈浚铭生日，叫你去他家吃饭。我真服了，他联系不上你就来骚扰我～”

他看似在抱怨，实则在对林听听撒娇。

林听听回过神来。

林听听“又生日？他不是上个月才……”

张桂源“富公哦~你表弟的生日，他想过几次就过几次。”

张桂源翻了个白眼。

张桂源“那小子不就是想找个理由把你圈在身边？上次你说加班不能去，他在电话里跟我哭诉了半小时，说姐姐是不是讨厌他了。”

陈浚铭。

林听听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总是带着无辜表情的脸，还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只要她流露出一点点要离开的迹象，那双眼睛就会迅速蒙上水汽，像被遗弃的小动物。

她叹了口气。

林听听“我会去的。”

张桂源“你就惯着他吧。”

张桂源看着她，语气突然认真起来。

张桂源“听听，有时候你得学会说‘不’。对陈浚铭，对我，对所有人都一样。”

林听听垂下眼，用勺子搅动已经凉掉的咖啡。

林听听“我只是……不想让大家失望。”

张桂源“那你自己呢？你会对自己失望吗？”

这个问题太尖锐，林听听选择用一口可颂堵住自己的嘴。

酥皮在齿间碎裂的瞬间，她想起母亲上周打来的电话。声音温柔，询问她最近如何，末了不经意地说：

“对了，你弟弟下个月钢琴比赛，你要是方便的话……”

“我会去的，妈妈。”

她当时这样回答。

就像回答张桂源的邀约、陈浚铭的请求、甲方的修改意见一样自然。

离开咖啡厅时，雨已经小了许多。张桂源坚持要送她回家，林听听拗不过，只能妥协。

张桂源“你住的那个小区安保真的行吗？”

等红灯时，张桂源皱眉。

张桂源“虽然高档，但总觉得……”

林听听“很安全。”

林听听打断他。

林听听“而且，志鑫哥就住隔壁栋。”

听到这个名字，张桂源的表情微妙地顿了顿。

张桂源“哦，原来你那个完美竹马也在吗……”

林听听听出他语气里的别扭，忍不住笑了。

林听听“你对他有意见？”

张桂源“不敢。”

张桂源撇嘴。

张桂源“只是觉得，世界上真有那种从小到大都挑不出毛病的人？”

有的。

林听听在心里默默回答。

至少朱志鑫在她这里，永远是那个会在她父母又一次忘记她生日时，翻墙进她家院子，把一块偷藏起来的蛋糕递给她的人。会揉着她的头发说：

朱志鑫“我们听听小朋友，今天又长大一岁啦。”

那是她贫瘠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甜。

车停在小区门口时，天边竟然透出了一丝晴光。

雨水洗过的天空呈现出脆弱的淡蓝色，像一块即将愈合的伤口。

林听听“谢谢。”

林听听见车，想了想又说。

林听听“桂源，其实你不用……”

张桂源“我想送。”

张桂源截住她的话，眼神固执。

张桂源“林听听，对你好这件事，是我自己选的。你不用有负担，但也不准拒绝。”

林听听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说。

林听听“路上小心。”

她转身走进小区，没有回头，所以没看见张桂源在车里坐了多久，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宇之间。

电梯匀速上升，镜面门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

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练习过无数次的那种，弧度完美，感染力十足。

镜子里的人也笑了，但眼睛里空荡荡的。

电梯“叮”一声到达。林听听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走出去，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是咖啡厅外的那个男人。

他就站在她家隔壁的门口，手里拎着超市购物袋，看起来刚回来。

距离近了，林听听才发现他比远看时更高，肩线利落，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王橹杰“又见面了。”

他先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像大提琴的G弦。

林听听愣住。

林听听“你住这里？”

王橹杰“今天刚搬来。”

他笑了笑，这次的笑真实了些，眼角有细微的纹路。

王橹杰“看来我们很有缘。”

电梯门因为长时间开启发出提示音。林听听慌忙走出来，听见他在身后说。

王橹杰“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王橹杰。”

她回头，看见他斜倚在门框上，姿态放松，目光却像有实质，轻轻落在她脸上。

王橹杰“你呢？该怎么称呼？”

这个问题很普通，但从他嘴里问出来，莫名有种郑重的意味。仿佛他等待这个答案，已经等了很久。

林听听“林听听。双木林，聆听的听。”

王橹杰“林听听……”

王橹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像是在舌尖细细品味。

王橹杰“很好的名字。”

他站直身体，掏出钥匙开门。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他又停住了，侧过脸来。

王橹杰“那么，林听听，下次见。”

门轻轻合拢。

林听听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忽然觉得刚才的一切有种不真实感。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木质香调。

是他身上的味道吗？

她摇摇头，转身输入自己家的密码。

门开的一刹那，手机震动起来。

是朱志鑫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她家阳台上，多了一盆开得正盛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在雨后初晴的光线下，灿烂得几乎灼眼。

紧接着文字跳出来：“路过花市看到的，觉得像你。钥匙在老地方，自己拿进去。”

林听听盯着屏幕，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

她走到阳台，果然在花盆底下摸到了备用钥匙。抱起花盆时，她发现泥土还是湿的，显然刚被细心浇过水。

手机又震了一下。

朱志鑫记得按时吃饭，小朋友。

走廊对面，王橹杰站在未开灯的房间里，透过猫眼看着林听听家门口的一切。

他看见她抱着那盆向日葵站在门口，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走廊的声控灯因为她细微的动静亮起，又在她进门后熄灭。

黑暗重新笼罩视野。

王橹杰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

雨已经完全停了，西边的天空烧起瑰丽的晚霞，整座城市被镀上一层温柔的金粉色。

他想起今天在咖啡厅窗外看见她的第一眼。

她独自坐在那里，明明在人群中，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子隔开。

笑容很标准，眼神却飘得很远。

那一刻他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必须认识她。

必须知道她的名字。

必须进入她的生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工作消息。

王橹杰扫了一眼，没有立即回复。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楼的某个阳台上。

林听听正小心翼翼地把那盆向日葵放在小圆桌上，然后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瓣。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王橹杰但没关系

他想。

他们会有很多时间。

王橹杰转身走向厨房，从购物袋里取出食材。

牛排、红酒、新鲜的迷迭香……都是双人份。

虽然今晚只有他一个人用餐。

但他已经开始预习，未来某天，邀请她共进晚餐时，该用怎样的语气，准备怎样的菜单，播放哪一张黑胶唱片。

一切都要完美。

就像狩猎前的准备工作，必须细致到每一个环节。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

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像倒置的星河。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杨博文刚刚结束一场冗长的学术会议。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手机屏幕上是朋友发来的聚会照片。

照片一角，林听听正笑着给旁边的人递纸巾，侧脸在暖色灯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朋友在下面@他：“博文，下次一起来啊，介绍个特别好的姑娘给你认识。”

杨博文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好。”

然后把照片保存下来，设成了私密相册的封面。

同一时间，陈浚铭正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日历，用红笔在周末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爱心，旁边备注：“和姐姐吃饭！！！要让她答应陪我整周末！”

而城市的南边，某栋高级公寓里，朱志鑫刚结束跨国视频会议。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想起今天林听听回复他的消息里，那个努力显得轻快的“谢谢朱哥”。

他太了解她了。

了解她每个笑容背后的疲惫，每次“我没事”背后的欲言又止。

手机亮起，是她刚发的朋友圈

那盆向日葵的照片，配文：“今日份的晴朗。”

朱志鑫点了个赞，评论：“明天也会是晴天。”

因为我会让它放晴。

这句话他没有写出来。

有些承诺，放在心里比说出来更重。

夜深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林听听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光，她因为害怕打雷躲在被子里哭，是朱志鑫翻窗进来，坐在她床边，给她讲了一整晚的故事。

他说：

朱志鑫“听听，你要记住，就算全世界的灯都灭了，你心里也得给自己留一盏。”

那时她不懂。

现在好像懂了，又好像更糊涂了。

她拿起手机，在搜索栏输入“王橹杰”三个字。

一片空白。

新邻居。今天刚搬来。巧合吗？

林听听放下手机，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睡意终于袭来时，她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

林听听今天的雨，到底是什么时候停的呢？

她忘了。

夜色深沉。

只等帷幕拉开。

城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