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机器人准时在上午九点抵达公寓楼下。三个标准规格的银色货箱悬浮在低空,侧面印着“国家情感匹配中心-资产转运服务”的蓝色徽章。系统安排的搬家从不提前,也绝不迟到。
沐晓繁站在人行道上,手里攥着个人终端,屏幕上是叶卿桐公寓的3D导航图。初夏早晨的阳光已经很灼人,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一半是因为温度,一半是因为紧张。
“用户沐晓繁,ID验证通过。”机器人发出平滑的电子音,“您的物品已扫描:三个标准纸箱,总重42.7公斤。预计转运时间:7分钟。请跟随引导。”
货箱顶部的指示灯转为绿色,平稳地朝公寓大门飘去。沐晓繁小跑着跟上,背包里的水瓶随着动作哐当作响——那是她昨晚特意灌的,怕新室友连水都不愿意分享。
大堂比她想象中更气派。挑高至少六米,一整面墙是流动的数字水墨画,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人影。前台接待是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看到搬家机器人时抬起眼皮,视线掠过沐晓繁,落到她终端显示的住户信息上。
“27楼A户,叶小姐家。”他语气平淡,像是每天都要处理几起这种系统匹配的搬家,“电梯需要住户授权。我已经通知叶小姐了。”
“谢谢。”沐晓繁小声说,站得笔直,手指下意识地揪着背包带子。
电梯门是暗金色的金属,映出她有些模糊的影子:普通的白色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帆布鞋鞋尖有点开胶。她试图理了理头发,但昨晚没睡好,发尾还是翘着。
“叮——”
电梯到达。门无声滑开。
沐晓繁做了个深呼吸,走了进去。搬家机器人跟在她身后,货箱与电梯内壁保持着精确到毫米的距离。镜面般的轿厢内壁映出无数个她,无数个忐忑不安的沐晓繁。
27楼到了。
走廊铺着厚实的暗蓝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两边只有两扇门,A户和B户。A户的门是深灰色的,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嵌在墙内的智能门铃。
沐晓繁抬起手,又放下。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抬起手。
门在她按铃前打开了。
叶卿桐站在门内。
她穿着家居服——如果那种质料柔顺、剪裁堪比高定的深灰色套装能被称为“家居服”的话。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没化妆,但皮肤好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用了什么高科技保养。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平静,淡漠,像看着一件刚刚送达的普通快递。
“沐晓繁?”她的声音和昨晚沐晓繁在商业访谈视频里听到的一样,清晰、冷静,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校准。
“是、是我。”沐晓繁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抖,“叶小姐您好,打扰了。”
叶卿桐侧身让开通道,动作幅度很小,刚好够人和货箱通过。“进来。机器人停在玄关。”
公寓内部比大堂更让沐晓繁屏息。
极简到近乎冷酷的风格。主色调是黑白灰,家具线条凌厉,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整面落地窗外是城市天际线,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切出锐利的光影分界线。空气里有种很淡的香气,像雪后松林,干净到有些凛冽。
“你的活动范围。”叶卿桐没有寒暄,直接走向客厅中央,手指在空中一划,个人终端的投影在地板上投出一片发光的蓝色区域,“次卧、相连的客用卫生间、厨房右侧料理台及冰箱下层。未经允许,不要踏入其他区域。”
蓝色区域恰好圈出了公寓的东南角,像监狱里划分出的放风区。
“保持安静。我工作时需要绝对安静。”叶卿桐继续说,目光扫过沐晓繁脚上的帆布鞋,“进门换鞋。玄关柜里有备用拖鞋,每日消毒。”
“好的。”沐晓繁点头,迅速脱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保持整洁。你使用过的空间,离开时必须恢复原状。每周三、周日有保洁机器人上门,但基础维护是你的责任。”
“明白。”
“我的书房、主卧、主卫、衣帽间、客厅沙发区、阳台——”叶卿桐一连点了七八个地方,“都是私人空间。非请勿入。”
沐晓繁继续点头,像小鸡啄米。
叶卿桐停顿了两秒,看着她。那目光像扫描仪,从她微乱的头发落到洗旧的牛仔裤,再落到她紧握的双手上。
“系统匹配的试用期是四周。”她终于说出了沐晓繁最害怕听到的话,“如果这一个月内,我觉得有任何不适或不便——”
沐晓繁的心跳漏了一拍。
“——请你提前找好新住处,搬出去。”叶卿桐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明天会下雨”这样的客观事实,“我不希望有任何拖泥带水。清楚吗?”
寂静。
搬家机器人在玄关发出轻微的运转声,货箱的锁扣自动弹开。沐晓繁能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很响。
“……清楚。”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刚才更小,“我会注意的,叶小姐。”
叶卿桐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微微颔首。“你的房间在那边。自己整理。我十点半有视频会议,不要弄出声音。”
她转身走向书房,深灰色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然后消失在门后。
关门声很轻,但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像一声闷雷。
沐晓繁站在原地,足足站了一分钟,才敢真正呼吸。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玄关,从货箱里搬出自己的纸箱。纸箱不重,但她抱得很小心,生怕刮擦到光洁的地板。按照投影的蓝色指引,她穿过客厅——经过那张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纯黑色沙发时,她甚至屏住了呼吸——来到属于自己的角落。
次卧比她想象中好。
有窗,虽然朝北,光线不算很好。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椅子。全是白色,和外面的黑白灰风格统一。床上没有寝具,衣柜里空荡荡的,书桌上连张纸都没有。
但至少,是个房间。
沐晓繁把纸箱放在地上,开始整理。衣服挂进衣柜,书摆在桌上,洗漱用品放进客卫——客卫也很干净,干净得像是酒店样板间,所有毛巾都叠成完全相同的矩形。
整理到第三个纸箱时,她发现了一包用透明塑料袋小心装好的东西。
是她养了三年的一盆多肉植物,名字叫“小福”。圆滚滚的绿色叶片,因为缺乏日照有点徒长,但还顽强地活着。搬家前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带,毕竟植物也算“私人物品”,可能会让新室友不满。最后苏琪说:“带去吧,万一她喜欢植物呢?而且小福又不占地方。”
沐晓繁捧着那盆多肉,站在次卧中央,环顾这个冰冷整洁的房间。
她走到窗边,把“小福”放在窗台一角。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多肉圆润的叶片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这一点点绿意和生机,让房间突然有了温度。
“要好好活下来啊。”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叶片,小声说,“我们都要好好活下来。”
二、十点二十九分
书房里,叶卿桐面前的投影屏分割成十几个小窗,每个窗口都是叶氏集团不同部门的高管。季度业绩复盘会进行到一半,市场部总监正在汇报亚太区的增长数据。
“——同比提升12.7%,主要得益于新能源板块的……”
叶卿桐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她的目光落在监控分屏上——公寓各区域的实时画面。这是她自己安装的系统,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之前的六位“试婚对象”。
此时,分屏的右下角,次卧的画面里,沐晓繁正跪在地上,仔细地将书籍按高矮顺序排列进书架。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那盆突兀的多肉植物被放在窗台,在黑白灰的房间里像一小块倔强的苔藓。
叶卿桐的目光在那盆植物上停留了两秒。
然后她关掉了监控画面。
“……叶总?”市场总监的汇报停了下来,试探性地问,“数据有问题吗?”
“继续。”叶卿桐说,声音听不出情绪。
会议进行到十一点十分。结束时,叶卿桐布置了下季度的战略重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高管们陆续下线,最后一个窗口暗下去后,书房里只剩下空调系统低微的运转声。
她靠在椅背上,闭眼揉了揉眉心。
个人终端震动,父亲的加密通讯请求。
接通。叶振廷的半身投影浮现,背景是叶家老宅的书房,背后一整面墙都是古籍。
“卿桐,听说匹配对象今天搬进去了?”没有问候,直接切入主题。
“嗯。”
“什么背景?”
“普通职员。系统评分61.2。”
叶振廷的眉头皱起来:“61.2?胡闹。匹配中心那群人是不是觉得我们叶家好糊弄?”
“是系统强制匹配。”叶卿桐睁开眼,看向父亲,“B级干预程序。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短暂的沉默。叶振廷当然知道——当高价值公民连续拒绝匹配,系统会启动干预,这是写进《和谐婚姻促进法》补充条款的内容。表面上是“情感管理”,实则是社会压力。
“四周。”叶振廷最终说,“如果四周后你觉得不合适,我会动用关系,把你的匹配权重调到最低,让你至少清净半年。”
“谢谢父亲。”
“但卿桐,”叶振廷的声音沉下来,“你二十九岁了。叶家需要继承人,集团需要稳定的形象。我不希望下次董事会上,还有人拿你的‘情感状况’做文章。”
“商业联姻的话,我可以列出至少五个合适人选。”
“我要的不是商业联姻。”叶振廷罕见地显露出疲惫,“是你有个家。有个人能在你凌晨三点开完国际会议回家时,给你留一盏灯。”
叶卿桐没有接话。她看着父亲投影中鬓角的白发——去年还没有这么多。
“试试看吧。”叶振廷叹了口气,“也许这次系统没出错。”
通讯结束。
叶卿桐在书房里又坐了十分钟。然后她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上,停顿。
监控画面可以在终端上看,但她想亲眼确认一下。
门无声打开。
客厅空无一人。落地窗外的阳光移到了东侧,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里多了一丝很淡的气味——不是她惯用的香薰,而是某种……植物的气息?混着一点点纸张和棉布的味道。
次卧的门关着。
叶卿桐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下层按照约定空了出来,但此刻还是空的。上层她的饮用水瓶旁,多了一个陌生的透明水壶,里面泡着柠檬片和薄荷叶。
她盯着那壶水看了三秒,关上冰箱门。
经过次卧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纸张摩擦,又像布料轻抚。很轻,轻到如果不是刻意去听,根本不会察觉。
叶卿桐继续往前走,回到书房。
关上门,反锁。
她走到档案柜前,打开柜门,看着里面排列整齐的折纸作品。手指掠过纸鹤的翅膀、百合的花瓣,最后停在空位上。
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新的纸——浅蓝色,质地柔韧。对折,压痕,翻转,再对折。
她的手指很稳,每个动作都精准。折纸是她为数不多能完全掌控的事:确定的步骤,确定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意外。
窗外传来遥远的城市噪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而在这个过于安静的公寓里,两个被系统强行拼凑在一起的女人,开始了她们为期四周的、小心翼翼的同居生活。
一个在书房里折着永不出错的纸鹤。
一个在次卧里对着多肉植物小声说话:“小福,你说我能不能坚持到第四周呢?”
没有人回答。
只有午后的阳光,平等地洒在精致的折纸上,也洒在那盆普通的多肉植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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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傍晚六点十七分
沐晓繁在次卧里待到下午四点,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后,才敢轻手轻脚地出来。她饿得胃有点疼,但不敢用厨房——叶卿桐没说可以用,那就是不能用。
她回到房间,从背包里翻出早上在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塑料包装纸发出窸窣声,她立刻停住,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一片寂静。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地吃。三明治有点干,她想起冰箱里那壶自己泡的柠檬水,但不敢去拿。
吃完后,她把包装纸仔细叠好,塞进背包侧袋——等明天出门时再扔。不能留下垃圾,这是基本礼仪。
五点时,书房的门开了。
叶卿桐走出来,换了外出的衣服: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外套搭在手臂上。她看也没看次卧的方向,径直走向玄关。
“我晚上有应酬。”她的声音突然响起,沐晓繁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不用等我。门禁系统已经录入了你的生物信息,但晚上十点后出入会有记录。”
“……好的。”沐晓繁对着紧闭的次卧门回答。
玄关传来关门声。
沐晓繁又等了两分钟,才敢打开门。公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种压迫感减轻了些,但空旷感又漫上来。
她走到客厅,站在落地窗前。
27楼的高度,城市在脚下铺展成一片璀璨的光海。车辆如发光的蚁群在道路上流动,远处的商业区霓虹闪烁,全息广告牌上巨大的情侣影像正在拥吻。
那么多人,那么多光,那么多热闹。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玻璃。玻璃映出她的影子,小小的,孤零零的。
“第一关通过。”她对着自己的影子小声说,挤出一个笑容,“至少,今天没有被直接赶出去。”
她转身,目光扫过那个不属于她的沙发区、不属于她的餐厅、不属于她的阳台。最后回到自己的蓝色“活动范围”内。
在厨房里,她终于敢打开冰箱,倒了一杯柠檬水。冰凉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稍微放松了些。
然后她看到料理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便签纸。纯白色,压着精致的暗纹。上面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厨房可用时间:早7:00-8:00,晚18:00-19:00。其他时间如需使用,请提前申请。”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但至少,有了规则。
沐晓繁把便签纸小心地贴在自己这边的冰箱门上,像拿到了一份珍贵的许可证书。
她烧了水,泡了一包从旧家带来的速食面——这是她仅有的“存货”。坐在厨房角落的高脚凳上吃面时,她突然想起苏琪的话。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你这款呢!温柔可爱小透明,正好融化冰山总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洗旧的T恤,因为吃面溅上了一点油渍。又看了看这个过分精致的厨房:全智能料理台,嵌入式冰箱,连垃圾桶都是感应式的。
“融化冰山?”她小声自语,摇了摇头,“我能不被冻死就不错了。”
但至少,第一天,她还在这个房子里。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城市的灯光透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沐晓繁洗好碗,擦干净料理台,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回到次卧。
关门前,她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
那里住着一个评分99.8的女人,一个连续拒绝七个人的女人,一个看起来永远不会被“融化”的女人。
而她是评分61.2的沐晓繁,一个总是被“请走”的透明人。
四周。
她只有四周时间。
“加油。”她对自己说,然后关上了门。
夜深了。
书房里,叶卿桐其实没有应酬。她坐在黑暗中,面前摊开一本纸质书——这是她的另一个秘密,在这个全数字化的时代,她痴迷于纸质书的触感和气味。
书页上是《小王子》的段落:“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她合上书,走到窗边。
次卧的灯已经熄了。那扇窗一片黑暗。
叶卿桐站了很久,久到城市的光海开始慢慢稀疏,久到夜空从深蓝变成墨黑。
然后她回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新的纸。
这次不是折纸,而是用钢笔在纸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写了三个字,又停住。
看着那三个字,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将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扔进了碎纸机。
碎纸机发出低微的嗡鸣,纸片化为细碎的雪。
夜更深了。
两个房间,两个女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跳声,在同一个屋檐下,微弱地共鸣着。
四周的倒计时,从此刻开始。
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