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生的书铺开了五年,山脚下的孩子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小的那个叫小石头,爹是砍柴的,娘走得早,整日跟着爹在山里转,却总趁砍柴的间隙溜到书铺,趴在桌角看陈砚生写字。
“陈先生,这字怎么能写得这么直?”小石头攥着根烧火棍,在地上歪歪扭扭画着横,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松针。
陈砚生放下笔,拿起他的小手,握着烧火棍在地上划:“你看,像扁担挑水,两头要平,心里要稳,手就不抖了。”
小石头学得认真,没过多久,竟能用毛笔写出像样的“人”字。他爹来谢陈砚生,手里攥着两只山鸡,红着脸往桌上塞:“先生不嫌弃,就炖了补补身子。”
陈砚生收下了山鸡,却回赠了一本手抄的《千字文》:“让娃多认几个字,总有用处。”
这年冬天,山里下了场罕见的大雪,压塌了书铺后墙的一角。陈砚生正搬着石头修补,忽听山路传来铃铛声,抬头一看,竟是辆马车,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辙,缓缓停在书铺前。
车帘掀开,下来个穿着貂皮大衣的中年人,面色红润,正是沈青崖。他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手里捧着锦盒,见了陈砚生,老远就喊:“砚生!我可算找到你了!”
陈砚生拍了拍手上的雪,有些意外:“青崖?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想你了!”沈青崖走进书铺,搓着冻红的手,眼睛四处打量,“你这地方,可真难找,我在山下问了半天才寻上来。”
书铺里陈设简单,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角落里堆着些纸卷。沈青崖坐下喝了口热茶,才说起近况:“我在琉璃厂开了家书坊,生意还算不错。前几日遇见柳先生,他还念叨你呢,说你当年抄的诗稿,在江南卖得极好。”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几锭上好的徽墨,还有一方新砚台,石质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给你带的,你那方破砚台,早该换了。”
陈砚生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方裂了缝的砚台,铜丝箍得愈发光亮:“这方用惯了,顺手。”
沈青崖看着砚台,叹了口气:“你呀,还是老样子。对了,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求你。”
原来,沈青崖的书坊想重刻一套《唐诗三百首》,遍寻京城书家,总觉得少了点味道。他想起陈砚生的字,便特意上山来请他抄录。
“酬劳好说,你要多少……”
“酬劳就不必了。”陈砚生打断他,“我这几日正好得空,抄给你便是。”
接下来的几日,陈砚生每日抄诗。沈青崖就在一旁看着,看他如何提笔,如何运腕,看墨色在宣纸上晕染,那些熟悉的诗句仿佛活了过来。“‘床前明月光’这五个字,你写得竟有山月的清辉,比那些名家强多了。”
抄到一半,沈青崖忍不住问:“砚生,你当真就打算一辈子守在这山里?当年世子还问起过你,说若你想回京,他随时能给你安排差事。”
陈砚生笔尖一顿,墨点落在纸上,像个小小的月亮。“青崖,你看这山。”他指向窗外,“无论外头刮风下雨,它总在这儿。我守着书铺,就像山守着这方水土,踏实。”
沈青崖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了。有些人追求京城的繁华,有些人偏爱山林的清净,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不同。
临走那日,雪停了,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沈青崖捧着抄好的诗稿,再三叮嘱:“书坊刻好后,我给你送一套来。还有,务必常去京城看看我。”
陈砚生点头应着,看着马车消失在山路尽头,才转身回屋。他把沈青崖送的新砚台收好,依旧用那方旧砚台研墨,准备教小石头写今日的字。
春末时,沈青崖果然派人送来了新刻的《唐诗三百首》,墨香浓郁,装帧精美。书的扉页上,印着“陈砚生抄录”五个小字,清秀又沉稳。陈砚生把书放在铺子里,供山民翻看,孩子们认字认到兴头上,还会捧着书,摇头晃脑地念“春眠不觉晓”。
这日,书铺里来了个陌生的老妇人,穿着体面,手里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个丫鬟。她拿起那套《唐诗三百首》,翻了几页,忽然落下泪来。
“老夫人,您怎么了?”陈砚生忙递过帕子。
老妇人擦了擦泪,指着扉页上的字:“这字……像极了我家老头子年轻时写的。他也是云栖寺出来的,当年跟着慧能法师学过字,后来……后来去参军,就再也没回来。”
陈砚生心里一动:“敢问老夫人,您先生贵姓?”
“姓林,叫林墨生。”
陈砚生猛地想起,慧能法师曾提起过,早年有个弟子,字写得极好,后来因家国大义投了军,战死沙场。法师还说,那弟子的砚台,也裂过一道缝,是年轻时砍柴不小心摔的。
“老夫人,您看这个。”陈砚生拿出自己的砚台。
老妇人接过砚台,手指抚过那道裂痕,忽然浑身颤抖:“是这方砚台!没错!他当年说过,这砚台是师父送的,要带它回来……”
原来,这方砚台,本是慧能法师给林墨生的。林墨生参军前,把砚台托付给慧能,说若有一日他回不来,就找个懂字的孩子,把砚台传下去。后来,慧能便把砚台给了陈砚生。
老妇人捧着砚台,泪如雨下。丫鬟在一旁说:“我家老爷去世后,老夫人总说要找这方砚台,找了三十年,没想到在这里……”
陈砚生看着老妇人,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笔墨更重。这方砚台,不仅藏着他的初心,还藏着另一个人的家国与牵挂。
老妇人临走时,想把砚台带走。陈砚生想了想,说:“老夫人若不嫌弃,便让它留在这里吧。林先生当年想回山,它替他守着,也算圆了他的念想。”
老妇人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留下一锭金子,陈砚生却执意换成了书,分给了山里的孩子。
又过了十年,陈砚生鬓角也有了白发,小石头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接过他的笔,在书铺里教更小的孩子写字。
一日,小石头拿着一张京城来的报纸,指着上面的消息喊:“先生!您看!沈先生的书坊,把您抄的诗印成了字帖,卖得可火了!”
陈砚生接过报纸,看着上面印着的“陈砚生书法”几个字,笑了笑,又把报纸折好,放进抽屉。他拿起那方砚台,在阳光下看着,裂痕里仿佛映着慧能法师的笑容,映着林墨生的背影,也映着他自己这些年的岁月。
夕阳西下,山月又升了起来,清辉透过窗棂,落在铺开的宣纸上。陈砚生提笔蘸墨,写下“山月记”三个字。笔尖划过,墨色沉静,像他走过的路,看过的山,守着的初心,在时光里,酿成了最醇厚的味道。
书铺外,孩子们的读书声混着山风,远远传开,与云栖寺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