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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寺惊尘

山月行

陈砚生留在衙署抄书的事,渐渐被更多人知晓。有人说他傻,放着国子监的体面差事不要,偏守着这枯燥的纸笔;也有人赞他稳,说这等心性才配得起法典的庄重。陈砚生听了,只一笑置之,每日依旧伏案疾书,仿佛周遭的议论都与他无关。

入秋时,沈青崖又来寻他,这次却不是闲聊。他手里捧着一叠诗稿,脸上带着几分激动:“陈兄,你看这些!是江南来的一位先生写的,说要结集出版,托我在京城找个抄录工整的人,酬劳给得极丰。”

陈砚生接过诗稿,指尖拂过纸面,墨迹里带着江南的湿润气息。诗里写的是水乡的桥、暮春的雨、采莲女的歌声,读来竟让他想起云栖寺后山的溪流,清冽又缠绵。

“这诗好。”他轻声道。

“是吧?”沈青崖眼睛更亮了,“那先生说,抄录时既要保工整,又要带几分灵气,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你看……”

陈砚生沉吟片刻。法典抄写虽重,却也有章程可依,这诗稿却不同,需得在规矩里藏着性情。他想起慧能法师教他写字时说的“字如其人,心随笔走”,点了点头:“我试试。”

于是,每日抄完法典,陈砚生便留些时间抄诗。他换了支稍软些的笔,研墨时也格外用心,让墨色浓淡相宜。写“春风又绿江南岸”时,笔尖轻转,带着几分轻快;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时,笔画沉郁,似有寒意浸纸。沈青崖来看过几次,每次都啧啧称奇:“陈兄,你这字竟能跟着诗意走,真是神了!”

诗稿抄到一半,江南那位先生亲自来了京城。姓柳,是个白面长须的老者,说话温文尔雅。他看过陈砚生抄的诗稿,竟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揖:“陈先生的字,是真懂诗啊。”

陈砚生忙侧身避开:“柳先生谬赞,不过是依着诗意落笔罢了。”

柳先生却摇头:“不然。寻常人抄诗,只重形似,你却能在笔画里藏着诗的魂魄。就像这‘独钓寒江雪’,笔锋里的孤劲,不是单靠工整就能写出来的。”他顿了顿,又道,“我在江南时,听人说京城有位陈先生,字如其山,端正沉稳,今日一见,才知不仅有山的骨,还有水的灵。”

这番话,竟让陈砚生想起慧能法师。当年在禅房里,法师也是这样,看着他写的字,说“墨里藏着心呢”。

诗稿抄完后,柳先生给了他一笔厚重的酬劳,还送了他一叠上好的宣纸,说是江南特产的“澄心堂纸”。“陈先生若有兴致,也可写些自己的东西,我替你带回江南,或许能寻个懂你的人看看。”

陈砚生谢过柳先生,却没真把自己的字寄出去。他把那叠宣纸仔细收在箱底,偶尔翻出来,对着纸页上的纹理发呆,想起云栖寺的月光,想起京城的雪,心里有些东西在悄悄发芽,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这年冬天,京里出了件大事。张大人因查办乱党有功,被晋升为协办大学士,离中枢又近了一步。消息传来,衙署里人人称贺,周主事更是忙前忙后,唯独陈砚生,依旧每日抄他的法典。

一日,张大人特意派人来叫他。陈砚生走进张大人那间宽敞的书房时,见里面还坐着个年轻公子,眉目俊朗,穿着宝蓝色的锦袍,正拿着他抄的那卷《名例律》细看。

“陈砚生,过来。”张大人招手,“这位是醇亲王的世子,对法典颇有兴趣,方才还夸你的字呢。”

陈砚生忙行礼。那世子放下书卷,笑着说:“陈先生不必多礼。我看你的字,不像京里那些书家的浮华,倒有股山野气,难得。”

张大人在一旁道:“世子有所不知,他原是云栖寺出来的,跟着慧能法师学过几年。”

“哦?慧能法师?”世子眼睛一亮,“我前年去云栖寺,还见过法师一面,谈吐不凡。难怪陈先生的字里有禅意。”

两人聊了几句,从法典说到书法,又说到云栖寺的风物。世子对陈砚生愈发欣赏,临走时说:“陈先生若有兴致,改日可到府里来,我藏了些历代碑帖,或许你会喜欢。”

这原本是极大的荣耀,换作旁人,怕是早已受宠若惊。可陈砚生回到住处,却对着那方裂了缝的砚台坐了许久。他想起慧能说的“守住本心”,忽然明白,世子的赏识也好,张大人的提拔也罢,都像京城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手里的笔、心里的规矩,才是扎扎实实的。

几日后,世子果然派人来请。陈砚生想了想,还是去了。醇亲王府雕梁画栋,比衙署气派百倍,书房里的碑帖更是琳琅满目,从王羲之的《兰亭序》到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皆是珍品。

世子陪着他一一细看,兴致颇高:“这些都是先祖传下来的,寻常人难得一见。陈先生觉得,哪幅最好?”

陈砚生走到一幅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前,驻足良久。那字笔画刚劲,结构端庄,仿佛每一笔都带着千钧之力。“颜公的字,见字如见人,有风骨。”

世子点头:“说得好!世人都爱王羲之的飘逸,我却偏爱颜真卿的刚正。陈先生既懂他,不如在此留下一幅字?”

笔墨早已备好。陈砚生提笔蘸墨,略一思索,在纸上写下“守正”二字。笔力沉稳,结构严谨,正是他惯有的风格,却又比平日多了几分凛然之气。

世子看着那两个字,赞叹道:“好一个‘守正’!陈先生这心境,怕是许多做官的都比不上。”

从王府回来,陈砚生心里反倒更平静了。他知道,无论见过多少珍品,受过多少赏识,他终究还是那个从云栖寺来的陈砚生,该抄书时抄书,该练字时练字。

开春后,法典终于抄完了。周主事在衙署摆了桌酒,算是庆功。席间,有人问陈砚生将来的打算,张大人也有意提拔他做个小官。

陈砚生端起酒杯,敬了众人一杯,然后缓缓道:“多谢各位厚爱,只是我这性子,怕是做不来官。”

“那你想做什么?”有人问。

他笑了笑:“我想回云栖寺附近,开个小小的书铺,抄抄书,教几个想学写字的孩子,就够了。”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放着京城的大好前程不要,偏要回山里去,这不是傻是什么?

张大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也好。慧能法师的弟子,原就该守着那份清净。”

沈青崖拉着他的手,眼圈有些红:“陈兄,你真要走?”

“嗯。”陈砚生点头,“京城虽好,却不是我的归宿。”

离京那日,沈青崖和几个相熟的书生来送他。陈砚生背着简单的包袱,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就是那方裂了缝的砚台,还有柳先生送的那叠澄心堂纸。

走到城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城墙高耸入云,里面藏着数不尽的荣华与纷争。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这段日子的经历,那些见过的人、写过的字,都已刻进了骨子里。

山路依旧蜿蜒,只是这一次,陈砚生走得格外从容。路边的野花在春风里开得正好,像他年少时初见云栖寺时的模样。

云栖寺比他离开时更显清净,当年的小沙弥已是寺里的监院。见他回来,又惊又喜:“陈师兄,你可回来了!师父圆寂前总说,你早晚要回来的。”

陈砚生在寺旁找了间闲置的小屋,收拾出来,真的开了个小小的书铺。铺子里没有多少书,大多是他自己抄的经卷和诗文,还有些笔墨纸砚,供山下乡亲来买。

每日清晨,他会去寺里帮忙洒扫,然后回到书铺,一边抄书,一边教几个山里的孩子认字写字。孩子们学得认真,握着笔的小手虽然稚嫩,写出来的字却一笔一划,有模有样。

沈青崖后来寄过几封信,说京城又换了不少官员,张大人依旧得势,世子也成了亲,还问他过得好不好。

陈砚生回信,说一切都好。山里的空气清,水甜,字也写得更顺了。他还说,那方裂了缝的砚台,他用铜丝细细箍了,依旧能用,磨出来的墨,比从前更黑更亮。

有一年秋天,枫叶又红了满山。陈砚生坐在铺子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正在抄写的《心经》上。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山风拂过松针。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背着行囊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眼睛一亮:“请问,这些字都是您写的吗?”

陈砚生抬头,笑了笑:“是。”

“真好。”年轻人赞叹道,“我从京城来,听说这里有位陈先生,字里有山月的影子,特意来求一幅。”

陈砚生拿起笔,问:“你想要什么字?”

年轻人想了想,说:“就写‘初心’吧。”

陈砚生点头,蘸墨落笔。“初”字轻盈,似年少时的憧憬;“心”字沉稳,如历经世事后的笃定。

写完,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边,山月已悄悄爬上枝头,清辉洒满了山间的每一寸土地,也洒满了他笔下的纸页。

他知道,这山月,会一直照着他,照着这方小小的书铺,照着那些稚嫩的笔迹,也照着每一个守着初心的人,岁岁年年,不曾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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