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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回响

山月行

小石头的字渐渐有了陈砚生的影子,却又多了几分山野少年的劲挺。他不像陈砚生那般沉静,教孩子们写字时,总爱讲些山里的趣事,说哪棵树上的野果最甜,哪条溪里的鱼最肥,惹得孩子们咯咯直笑。陈砚生坐在一旁看着,偶尔插上一句:“写字要稳,就像抓鱼时不能惊动水面。”小石头便吐吐舌头,拿起笔给孩子们示范,横平竖直,半点不含糊。

这年秋天,山下来了个穿洋装的年轻人,背着个黑匣子,见了什么都要对着看半天。他走到书铺前,盯着墙上的字看了许久,忽然问:“这些字是谁写的?卖吗?”

陈砚生正在研墨,抬头道:“不卖,是给孩子们临帖用的。”

年轻人眼睛一亮:“我是上海来的,开了家印书馆,想找些好字印成字帖。先生的字既有古意,又有生气,再合适不过了。”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苏明远”三个字。

陈砚生没接名片,只淡淡道:“我这字,登不上大雅之堂。”

苏明远却不肯走,每日都来书铺,有时看陈砚生写字,有时帮着孩子们裁纸,渐渐混熟了。他说上海的楼房比京城的城墙还高,说火车跑得比马快,说印书馆里的机器一转,一天能印几千本书。

“陈先生,您想想,您的字印成书,全国的孩子都能看见,不比只在这山里教几个娃强?”苏明远试图说服他。

陈砚生看着窗外的山,沉默了半晌:“字是写给懂的人看的,不在乎多少人看。”

苏明远叹了口气,却没放弃。他见小石头的字也写得好,便又去劝小石头:“你年轻,该出去见见世面。跟我去上海,我请最好的先生教你,不出十年,保管你成有名的书法家。”

小石头挠挠头:“我娘说,先生在哪,我就在哪。”

苏明远在山里待了半个月,最终还是空着手走了。临走前,他留下一台小小的相机,说能把字照下来,留个念想。陈砚生推辞不过,便让他照了几张墙上的字,还有那方裂了缝的砚台。

“陈先生,若有一日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苏明远的声音在山路上渐渐远去。

冬初,沈青崖派人送来一封信,说他的书坊遭了兵灾,烧了大半,辛苦攒下的书稿也没了。“如今京里不太平,我想搬到江南去,离你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陈砚生看完信,心里沉甸甸的。他找出沈青崖当年送的徽墨,研了满满一砚台,给小石头写下“守得住”三个字:“你看,这字要先立得住,才经得起风雨。”

开春后,沈青崖果然带着家眷来了,就在山下的镇上租了间屋子,开了家小小的杂货铺,不再提书坊的事。他常上山来看陈砚生,两人坐在书铺里,泡上一壶山茶,聊聊当年在京城抄法典的日子,倒也安稳。

“说起来,当年那位世子,后来成了军机大臣,可惜去年病逝了。”沈青崖喝着茶,语气里带着唏嘘,“他临终前还问起你,说你是个真正懂字的人。”

陈砚生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安”字:“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这年夏天,山里闹起了土匪,抢走了镇上几家的财物。沈青崖吓得不行,劝陈砚生搬下山:“你这书铺孤零零的,万一……”

陈砚生却摇了摇头:“孩子们还等着学字呢。”他让小石头把孩子们都叫到书铺来,每日关紧门窗,照常教书。土匪来过一次,见书铺里只有些纸墨,没什么值钱的,骂骂咧咧地走了。

事后,小石头不解地问:“先生,您不怕吗?”

陈砚生指着墙上的字:“你看这‘勇’字,不是匹夫之勇,是心里有底气。咱们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秋天的时候,苏明远又来了,这次带来了一本印好的字帖,封面上印着陈砚生的字,旁边写着“山月堂藏本”。“我把你那几张照片拿去拓了,印了一千本,在上海卖得很好。”他递过一叠银元,“这是稿费。”

陈砚生没接银元,却拿起字帖翻了翻。字印得很清晰,墨色浓淡也像模像样。“把这些钱换成书,送给山下的学堂吧。”

苏明远眼睛一热:“陈先生,您真是……”

“我只是个教写字的,字能有用,就够了。”陈砚生把字帖放回桌上,“你若还想印,就印些启蒙的册子,笔画简单些,让更多孩子能认会写。”

苏明远点头应下,又照了些孩子们写字的样子,说要印在册子上。“让城里人也看看,山里的孩子字写得多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山月升了又落,书铺里的纸用了一叠又一叠。陈砚生的背渐渐驼了,手也有些抖,但只要拿起笔,落在纸上的字依旧端正沉稳。小石头成了家,媳妇也是山里的姑娘,会帮着裁纸研墨,书铺里添了几分烟火气。

有一年冬天,陈砚生染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沈青崖和小石头守在床边,急得团团转。他却很平静,让小石头把那方砚台拿来,放在枕边:“这砚台陪了我一辈子,将来……就传给你。”

小石头握着砚台,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先生,您会好起来的。”

陈砚生笑了笑,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窗外的山月格外亮,清辉透过窗纸,落在他脸上,安详得像当年在云栖寺的禅房里。

陈砚生死后,小石头把他葬在了云栖寺后山坡,紧挨着慧能法师的墓。书铺依旧开着,小石头像陈砚生当年那样,教孩子们写字,说“横平竖直即本心”。

许多年后,山下的学堂里,孩子们还在用苏明远印的启蒙册子,封面上那个“人”字,笔画简单,却透着股稳稳的力道。有人说,那是山里一个叫陈砚生的先生写的,他一辈子没离开过那座山,却把字写进了许多人的心里。

又过了好些年,沈青崖的孙子成了考古学家,在整理云栖寺的旧物时,发现了一方裂了缝的砚台,铜丝箍得发亮,砚池里仿佛还凝着墨香。他想起爷爷说过的故事,捧着砚台走到后山坡,对着那两座挨在一起的坟,深深鞠了一躬。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远处的山月依旧挂在天上,清辉洒满山谷,照亮了书铺的窗,照亮了孩子们的笔,也照亮了那些横平竖直的字,在时光里,静静流淌,从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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