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元惊夜
夜落2025.12.21
*
正月十五,上元。
暮色四合时,镇上长街的花灯一盏盏亮起来。
鱼龙灯、走马灯、莲花灯……各色光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浮游,把青石板路映得一片暖融。
忘忧栈却比往日静。
大堂里只坐着一桌熟客,是镇东头的陈货郎和他两个跑商的朋友。
三人围着小炭炉温黄酒,低声说着年关行市的起伏。炭火噼啪,酒气微醺。
美羊羊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卷旧医书,目光落在字上,却许久未翻一页。
她的视线,偶尔会掠向窗外。
长街尽头,灯火阑珊处,几道深色身影正大步走过。劲装,佩刀,步履沉而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边铺面——不似寻常走镖的,倒更像在搜寻什么。
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
“掌柜的。”
温厚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美羊羊抬眼。阿喜不知何时已站在柜台边,手里端着刚沏好的茶。茶汤清亮,热气氤氲。
“您一下午没喝水了。”他将茶盏轻轻推到她面前,“红枣桂圆茶,温的。”
美羊羊接过,指尖触及杯壁,温度恰好。
“前头没什么事,您若累了,早些歇着。”阿喜又道,声音平稳,“我来守夜。”
美羊羊看了他片刻。
今日的阿喜,依旧是一身青灰短打,袖口挽起,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利落。
他站得笔直,神情温顺,可眼底深处,却似凝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比往日更沉,更静。
“好。”她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也别熬太晚。夜里若有人投宿,按规矩登记便是。”
“明白。”
阿喜应下,转身走向那桌客人,添了热酒,又收拾了空碟。动作依旧利落,背脊却绷得比平日更紧了些。
美羊羊收回目光,望向窗外。
那几个劲装汉子已不见踪影。
可空气里,却似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
像弓弦缓缓拉满前的寂静。
她放下茶盏,起身走向后院。
廊下挂着一盏素白的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她立在阶前,望向漆黑的天际——今夜无月,唯有镇上灯火映出的朦胧光晕,浮在低垂的云层下。
远处隐约传来爆竹声,孩童的嬉笑,和游人喧嚷。
一片太平年节的景象。
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比如,空气中那缕极淡的、混在糖糕香气里的铁锈味。
比如,阿喜午后劈柴时,手中斧子落下的轨迹——精准,冷厉,每一斧都斩在木纹最脆处,分毫不差。
那不是跑堂该有的手法。
那是杀人者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美羊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腊月未尽的水汽。
再睁眼时,她已恢复平静。
转身回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大堂的方向。
透过半掩的窗,能看见阿喜正在擦拭最后一张桌子。他低着头,侧脸被烛火勾勒出一道沉默的剪影。手中抹布缓缓移动,一遍,又一遍,像在擦拭一件极其珍贵的兵器。
专注得,近乎虔诚。
美羊羊收回视线,推门进了屋。
门轴转动声轻响,掩去了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该来的,总会来。
*
子时初刻。
镇上灯火渐稀,游人散去。长街空了大半,夜风卷着爆竹残屑,打着旋儿掠过青石板路。
忘忧栈早已闭门落栓。
大堂里只留了一盏守夜的小灯,幽幽地燃在柜台角上。阿喜合上最后一道门闩,吹熄了廊下灯笼,转身往后院走。
脚步无声,融入夜色。
他并未回房,而是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他推门进去,反手合上门扉,却没有点灯。
月光从高窗漏进一线,恰好落在他脸上。
那双总是温顺低垂的眼睛,此刻在黑暗里睁着,瞳孔深处映着那缕冷光,像淬了冰的刀锋。
他走到灶台边,伸手,从刀架上取下一把菜刀。
普通的铁刀,刀身宽厚,刃口磨得雪亮。是王婶平日切菜剁肉用的。
阿喜握住刀柄。
五指收拢的刹那,他整个人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不是恐惧。
是某种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熟悉感——冰冷的金属贴着掌心,重量,弧度,重心……每一个细节都在唤醒沉睡在血肉深处的记忆。
他缓缓抬起手臂。
菜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极简的弧线,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杀机。
劈,斩,削,掠。
没有目标,只有动作。一遍又一遍,在黑暗的厨房里,重复着那些早已烙印在骨髓里的轨迹。
呼吸渐渐平稳,眼神却越来越冷。
冷得像鹰愁涧底未化的冰。
不知过了多久。
“嗒。”
一声极轻的细响,从窗外传来。
像石子滚过瓦片。
阿喜动作骤停。
菜刀悬在半空,刃口映着月光,凝成一道静止的寒芒。
他侧耳。
夜风依旧。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一下,两下。
再无其他声响。
可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有人。
不是错觉。
那声音太轻,太巧,巧得不像野猫,不像风吹。巧得……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却仍未能彻底消去的一点破绽。
阿喜缓缓放下手臂,将菜刀轻轻搁回灶台。
转身,走向后门。
他没有开门,而是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屏息凝听。
门外是后院。柴堆,水井,晾晒草药的木架。再往后,是一堵两人高的土墙,墙外是条窄巷,平日少有人行。
此刻,巷子里有呼吸声。
很轻,很缓,刻意压制着,却依旧逃不过他异于常人的耳力。
不止一人。
至少三个。
阿喜闭上眼。
黑暗中,那些细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衣料摩擦,刀鞘轻磕墙砖,靴底碾过碎石的细响……以及,一缕极淡的、混在夜风里的血腥气。
新鲜的血。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一点温顺的伪装,彻底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渊般的冷寂。
他后退一步,背脊贴上冰冷的墙壁。目光扫过后厨——灶台,水缸,堆着柴火的角落,通往前堂的那扇门。
从这里到大堂,七步。
从大堂到美羊羊的房间,穿过天井,十三步。
如果那些人翻墙进来,第一目标会是哪里?
柴房?客房?还是……直接冲着主屋?
阿喜的呼吸几乎停滞。
脑海中无数碎片疯狂翻涌——雪夜,血,刀光,坠落,还有那道在濒死边缘听见的、温软却坚定的女声:
“既进了‘忘忧栈’,就把前尘往事,暂且忘了吧。”
他牙关无声咬紧。
不能。
不能让他们进来。
他脑海中只有这个声音。
他缓缓直起身,从灶台边摸起一根手腕粗细的柴棍。掂了掂,太轻,不称手。可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握着柴棍,一步步挪向后门,指尖搭上门闩。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响,从前堂方向传来。
不是后门。
是……忘忧栈正门门轴转动的声音。
阿喜瞳孔骤缩。
有人从正门进来了。
怎么可能?他明明落了门闩——
不等他细想,前堂已传来一道粗哑的男声,带着刻意压低的凶狠:
“掌柜的!住店的!”
没有回应。
阿喜握紧柴棍,悄无声息地挪到通往前堂的门边,透过门缝望去。
大堂里,那盏守夜的小灯还亮着。
柜台前站着三个人。
皆是一身黑衣,腰间佩刀,面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为首那人身形高大,右手按在刀柄上,左手撑在柜台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没人?”另一人低声问,目光扫向通往内院的廊门。
“搜。”为首那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三人同时动身,两人扑向廊门,一人留在原地,警惕地扫视四周。
动作快,且默契。
绝非寻常匪类。
阿喜屏住呼吸,握着柴棍的手缓缓收紧。
那两人已穿过廊门,踏入天井。
再往前几步,就是美羊羊的房间。
来不及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