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灯下见血刃

那两人已穿过廊门，踏入天井。

月色被云层遮蔽，只余檐下灯笼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青石板路上两道拉长的黑影。

阿喜手心渗出冷汗。

他离得太远——从厨房冲出去，穿过大堂，再绕到天井，至少需要五息。而那两人，只需两息就能撞开美羊羊的房门。

来不及了。

就在他几乎要破门而出的刹那——

“诸位。”

一道温软平静的女声，从二楼楼梯转角处响起。

那两人脚步猛地顿住，霍然转身！

阿喜的动作也僵在门边。

他透过门缝望去——

美羊羊正缓步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穿着素白的中衣，外头松松披着浅青的袄子，长发未束，散在肩头。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一双清醒得异常的眼睛。

没有惊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刚被惊醒的困倦。

她就那样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停在天井入口处的阴影里，隔着三丈距离，平静地看着那两人。

“夜半叩门，不合规矩。”

她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得惊人，“忘忧栈亥时闭门，若要住店，明日请早。”

天井里一片死寂。

那两人死死盯着她，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为首那蒙面人忽然嗤笑一声：“掌柜的，好胆色。”

美羊羊没有回应，只是将手中的油灯往前递了半分。

暖黄的光晕扩大了些，恰好照亮那两人腰间佩刀的刀柄——乌木为鞘，吞口处刻着一枚极小的、荆棘缠绕短刃的纹样。

厨房门后，阿喜的呼吸彻底停滞。

荆棘。

那个纹样……他见过。

不，不止见过。那纹样像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混沌的记忆深处，激起一阵尖锐的、近乎生理性的痛楚。

雪……血……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翻滚——漆黑的斗篷，冰冷的刀锋，还有回荡在旷野上的、毫无感情的指令：

“惊蛰，清除目标。”

他猛地闭上眼睛，额角青筋暴起。

惊蛰。

那是……他的名字？

不，不是名字。是代号。是烙印。是他拼命想忘记的、沾满血腥的过去。

而此刻，追捕他的人，就站在离他不到十丈的地方。

“我们不是来住店的。”天井里，那蒙面人向前踏了一步，刀锋彻底出鞘，雪亮的刃口指向美羊羊，“交人。”

美羊羊眉梢都未动一下：“交谁？”

“少装糊涂！”另一人厉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三个多月前，雪夜，你在门口捡了个半死的男人！他在哪儿？！”

美羊羊沉默了片刻。

油灯的光在她眼底晃动，像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原来是他。”她轻轻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诸位是他什么人？”

“要命的人。”为首那人狞笑，“掌柜的，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把那叛徒交出来，今夜你还能继续开你的客栈。若是不交……”

刀锋一横，寒光映亮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这忘忧栈，明日就该改叫‘忘魂栈’了。”

空气凝滞。

夜风穿过天井，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美羊羊静静站着，目光从那人脸上，移向他手中的刀，又缓缓移回他眼中。

良久，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我若不交呢？”

话音落下的刹那——

“咻！”

一道破空声，从厨房方向疾射而来。

黑衣人首领瞳孔骤缩，刀锋本能地横挡。

“铛！”

金石交击的锐响炸开。

一枚打磨锋利的石子，狠狠撞在刀身上，火星迸溅。

力道之大，震得那首领虎口发麻，连退两步。

“什么人？！”另一人厉喝转身，刀锋齐齐指向厨房门！

门，开了。

阿喜站在门内阴影里，手中握着一把刚从灶台边捡起的、用来生火的长铁钳。

他慢慢走出来，踏入油灯照亮的范围。

依旧是那身青灰短打，依旧是那张苍白温顺的脸。

可他的眼神，却让那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冰冷，空寂，像隆冬荒野上冻僵的兽，瞳孔深处没有一点光。

那是死人的眼睛。

“阿喜？”美羊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讶异。

阿喜没有回头。

他握着铁钳，一步步走向那两人，脚步无声，背脊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惊蛰……”黑衣人首领死死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果然是你！”

阿喜——或者说，惊蛰——在距离他们三步处停下。

他抬眼，目光扫过两人腰间的荆棘纹样，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

没有温度的笑。

“滚。”

只一个字。

嘶哑，冰冷，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杀意。

那个人脸色同时变了。

他暴喝一声，挥刀劈来。

刀光如雪。

惊蛰未退。

他甚至没有用手中那根可笑的铁钳去格挡。

只是侧身。

刀锋贴着他胸前衣料划过，斩空。

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惊蛰动了。

铁钳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向那人的手腕

“噗呲。”

皮肉被刺穿的闷响。

他惨叫一声，钢刀脱手...

惊蛰手腕一翻，铁钳横扫，狠狠砸在另一人袭来的刀侧。

“铛”一声。

火星四溅。

另一人的虎口崩裂，钢刀脱飞。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从挥刀，到两人兵器脱手，不过两息。

油灯还在美羊羊手中，火苗晃得厉害，映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

惊蛰缓缓抽回铁钳。

鲜血顺着钳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他转身，看向美羊羊。

眼中的冰冷尚未褪尽，却在触及她目光的瞬间，微微一滞。

“你……”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没事吧？”

美羊羊看着他，良久，轻轻摇头。

“我没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手中染血的铁钳上，“你……”

话未说完。

地上，那被刺穿手腕的那个人，忽然暴起。

他左手从靴筒中拔出一把短匕，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美羊羊。

“小心——！”

阿喜瞳孔骤缩，本能地扑过去。

可他离得还是太远。

匕首的寒光，已刺到美羊羊喉前三寸...

惊蛰眼底，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

不——

就在这一瞬。

美羊羊动了。

她未退，未躲，甚至未抬眼。

只是握着油灯的那只手，极轻地一抬。

灯盏脱手，飞向空中。

灯油泼洒而出，遇火即燃。

“轰——！”

一团炽烈的火焰，在那人面前炸开。

炽热的气浪将他狠狠掀飞，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再无声息。

油灯落地，碎裂。

火苗舔舐着泼溅的灯油，在地面上蜿蜒燃烧，映亮了一地狼藉。

美羊羊立在火光前，素白的衣袂被热风掀起，长发在烈焰映照下，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红。

她缓缓抬眸，看向阿喜。

惊蛰僵在原地，手中铁钳“哐当”一声落地。

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震惊，茫然，和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火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神祇。

“你……”他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美羊羊弯腰，从地上捡起那盏碎裂的油灯底座，轻轻搁在柜台上。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他。

火光映亮她平静的眉眼。

“现在，”她轻声开口，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们得谈谈了，阿喜。”

惊蛰——或者说，那个名叫阿喜的男人——站在满地鲜血与火光之间，看着她，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窗外，更鼓声隐约传来。

四更天了。

夜还长。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