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夜,一块一块的积水堆在公交站。
池年站在其中一块积水里,校服裤脚早就被浸湿了。他低头看着手机里和赫熤日的聊天框页面,始终停留在昨晚通过好友申请后那段简短到近乎尴尬的对话。
【我是赫熤日。】
【我是池年】
然后是一片空白,像这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没有。
池年盯着那片空白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又落下。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发什么。是要问你怎么知道我微信?太生硬了。那是要说昨晚谢谢你的伞?可谢谢两个字在那种情境下显得轻飘飘的。思虑到现在,离上课还有四十分钟,他终于还是只敲了一句最简单的话:
【雨伞在哪里还给你?】
发送后几乎是在消息变成“已读”的瞬间,回复就弹了出来。快得让池年愣了一下。
【琴房。今天放学。】
又是像这种近乎命令的语气。池年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怀里小心护着的、已经晾干的透明雨伞。塑料伞骨收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傍晚的放学铃响时,池年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座位上多坐了五分钟,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从书包里取出那把折叠整齐的透明雨伞,走向艺术楼。
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斜斜地切进走廊。琴房在走廊尽头,越是靠近,钢琴声就越是清晰,但不是“听”的那种清晰,是“感受”的那种清晰。木质地板传来极其细微的震动,空气里有音符碰撞后残余的震颤。
池年在门口停下。琴房的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狭窄的缝隙。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像过去很多个傍晚一样,习惯性地站在门外,通过那道缝隙看向里面。
赫熤日坐在钢琴前。他穿着夏季校服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涌进来,把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的背挺得很直,肩胛骨在薄薄的衬衫下随着弹奏的动作微微起伏。
他在弹一首池年没听过的曲子。不是练习曲那种规整的框架,而是一种更自由的、流动的东西。旋律时而急促如夏日骤雨,时而舒缓像雨后的积水,缓慢蒸发。
池年站在门外,手放在墙上。掌心下,老旧的墙体传来的钢琴震动,像某种隐秘的心跳。他闭上眼睛,试图通过这种震动去“听”
这一段是密集的、细碎的音群,像雨点敲打伞面。
“哗啦”。
琴房里的声音停了。不是结束,是中断。
池年睁开眼,透过门缝,看见赫熤日的手停在琴键上方。他没有回头,但声音清晰地传出来,带着一点练习被打断的烦躁:
“站在外面干什么?”
池年僵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知不觉把额头也抵在了门上。很轻的一声“咚”,大概就是这暴露了他。
他推开门,走进去。琴房里的空气比走廊更闷热,混杂着旧木头、灰尘、还有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燥气味。赫熤日已经转过身来,背靠着钢琴,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
那眼神和昨天在公交站时很像——直接的、审视的,没有任何多余的缓冲。池年感到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他举起手里的伞,像举起一面投降的白旗。
赫熤日看了一眼伞,没接,指了一个角落“放那儿。”
池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把伞小心地放在琴凳旁的地板上。透明的伞在深色地板上像一块融化的冰。
然后又是沉默。只有阳光在空气中移动的声音,灰尘坠落的声音。
池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应该离开,但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的目光落在钢琴漆黑发亮的漆面上,那里倒映着破碎的窗户、摇晃的树影,还有他自己模糊的、不知所措的脸。
“你平时,”赫熤日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都听什么?”
池年愣了一下,抬起头。赫熤日已经转回身去,手指随意地按在琴键上,敲出几个零散的单音。咚,咚,咚。每一个音都清脆而短暂,在闷热的空气里很快消散。
“我是说,”赫熤日侧过脸,余光扫向他,“戴着那个的时候。”他用手很轻地指了指池年耳朵的方向。
助听器,池年今天戴着。
潮湿的雨夜过去了,设备恢复了正常。此刻,赫熤日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就……普通的音乐。”池年小声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流行歌什么的。”
“流行歌。”赫熤日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是评价还是单纯复述。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一串流畅的音阶流淌出来。“那种,有歌词的?”
“嗯。”
“你坐过来”
池年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离琴凳半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晰地看到赫熤日手指在琴键上的每一次起落,能闻到阳光晒过他衬衫后混合着淡淡皂角的干净气味。
“手。”赫熤日说。
池年没明白。
赫熤日直接拉过他的手腕,动作有些粗鲁,但力道控制得刚好。他把池年的手掌,平贴在了钢琴的琴键上。
“你应该一直想弹琴吧,我教你一首。”
琴键的触感冰冷坚硬,池年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但回过神来他都脑海里又只剩下疑惑。
赫熤日为什么说自己一直想弹。
他的很僵硬,比第一次学钢琴的人还要紧张似的。
“放松”赫熤日离池年很近,声音也很近。“跟着我手指落下的位置,按下你手下的琴键。不要管声音,先管位置。”
他的手指落下,弹出了一个清脆的音节。随后又,轻轻按了一下池年手背对应的琴键。池年的手指被动地陷下去,钢琴发出沉闷短促的声响。池年跟着赫熤日的节奏从刚才的僵硬中脱节。
“可以感受到吧,声音和位置。”赫熤日的眼睛跟随着池年的手。
池年点了点头,一种从心底里很久很旧的感觉被重新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