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熤日刚“弹完”钢琴曲从自己的世界里退出，一抬眼就看到缩在公交车站角落的池年。
他像只被骤雨打湿了羽毛、慌慌张张躲到檐下的小动物。校服湿了大半，黏在身上，手臂轻晃，低着头，很专注地用衣角擦拭着什么。
赫熤日径直走到他面前，因为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就直接了当的在池年面前说“你这几天怎么不来钢琴室？”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像在审讯一个失约的嫌疑人。
池年还在擦拭着助听器，感应到有人站在他面前又慌忙的把手上的东西收起来攥进掌心，往身后藏。动作太急，湿透的校服袖口在布料上留下一道半湿的、尴尬的褶皱印。
青春期的少年最为敏感。池年不想让赫熤日知道这“假耳朵”的存在，不想在对方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里，看到任何一丝可能的好奇、探究，或是更糟糕的怜悯。
他抬起头，对上赫熤日的视线，手指在身后蜷得更紧，指甲陷进掌心。
赫熤日像是没注意到他那一系列慌乱的小动作，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池年没有回答他。于是赫熤日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来钢琴室啊？”
池年再怎么不想让对方知道这助听器的存在，也不能忽略自己是通过它来传的声音，这可是他听声音的媒介。
池年听不见赫熤日说了什么，他看着对方开合的嘴唇，看着那张英俊却写满不耐烦的脸，突然有一种难受的感觉，可是他听不见。助听器被他慌乱地攥在手心，湿漉漉的，他甚至不确定它是否还能正常工作。赫熤日嘴唇的形状他能辨认，但那语速，那带着质问的语气里细微的起伏，隔着雨声和紧张，变得模糊难辨。
他读懂了“钢琴室”，读懂了“为什么”，但完整的句子像被打碎的拼图，他拼凑不起来。
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耳根烧得厉害。那种熟悉的、在声音世界边缘挣扎的无力感再次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紧地攥住身后那个小小的、此刻毫无用处的塑料壳。
赫熤日看着他不回答，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明显慌乱和窘迫的眼睛看着自己，耐心终于耗尽。那点因为被“失约”而勾起的、他自己都没完全理清的情绪，混合着雨天的潮湿和家里那些冰冷消息带来的沉重，变成一股烦躁的火。
“说话。”他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命令。
池年看到了“说话”他拼命摇头，不是否认，是焦急，是想解释自己“听不见”。可他的手像被钉在了身后，那个代表他缺陷的助听器，此刻重如千斤，让他无法做出任何能表明自己困境的、清晰的手势。
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只能徒劳地更用力地摇头，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个有效的音节。
赫熤日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那过分的慌乱，那无法聚焦的、急于读懂唇语的眼神，那死死藏在身后的手，以及此刻这近乎崩溃般的沉默和摇头。
一个荒谬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猜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他心头的烦躁。
他所有的动作顿住了。
雨声在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哗啦啦地，像一场盛大的背景音，衬托着两人之间死一般的寂静。
赫熤日没有再说话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然后做了个打叉的手势。意思是“你听不见”
池年看懂了意思，轻轻点头承认。
失聪是他四年前就不得不承认的事。
得到承认的赫熤日先愣了会，然后烦躁的挠了挠头，有些自己刚才对池年发怒的行为。他从书包里拿出草稿纸和笔，黑色的笔墨在崭白的纸上写下文字。
【你为什么不戴助听器？】
池年看着那行字好几秒，才用自己湿漉漉的手拿过赫熤日的笔。
【湿了，怕坏】
赫熤日看了一眼拿过他手上的笔，没一会新句子又递过来了。
【所以我刚才说的你一句也没到】
这不像疑问，也不像陈述。在字里行间，池年仿佛能读出一种冰冷的、被浪费了情绪的疲惫。
他接过笔，努力想解释
【看见你嘴在动，但雨声太大，看不清，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打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无力。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自己听不见？还是对不起让他白说了话？
赫熤日刚看到他写出对不起这个就抢过笔。
【以后如果想听钢琴曲自己进来坐着听，每天都站在门口偷偷摸摸好像一个小偷!】
池年看到草稿本内容的前完全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原来赫熤日都知道自己每天都会路过那里，停下来听他的钢琴曲。
池年有种被人“抓包了”的尴尬，他说不出任何话语去解释了。
公交车很合时宜的从雨里驶来。赫熤日把草稿纸和笔收了起来从书包里拿出来一把透明的折叠伞，递给池年。他似乎忘记了对方听不见这件事，自顾自地说“伞你拿着，明天来钢琴室还我。”然后他转身上了驶往回家的路的公交车。
池年僵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把突如其来的透明雨伞不知所措。
伞面干净，在自然光下反射着湿润而冰冷的光。他低下头，看着那把伞。塑料的触感冰凉，却奇异地带走了胸口一点点灼烧般的难受。
很晚的时候，池年的微信信息久违的有人请求加他为好友。
那个是陌生的号码。招呼框里只有【我是赫熤日】
池年很怪对方是怎么找到他的微信的。
他看着那几个字，又看了看放在阳台上晾着的透明的伞。
雨，还在哗哗地下，敲打着窗户，像是永无止境。
最后，他在备注里输入了那个名字：
赫熤日。
伞很轻，透明得能看清对面模糊的雨景。
池年觉得，它比自己刚才藏在身后的那个助听器，要轻很多很多，轻得像此刻他自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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