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漫过窗棂时,木桐是被云为衫轻轻推醒的。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眼底还凝着几分昨夜未散的戾气——那是梦见父母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惊得她指尖发凉。
“快起吧,查身的嬷嬷该到了。”云为衫的声音很轻。
木桐嗯了一声,慢吞吞爬起来。她挑了件最素净的月白长衫,料子柔软,衬得她肤色愈发瓷白。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了支木簪,没施半点粉黛,可那张脸偏生是极美的,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哪怕素着一张脸,也硬生生压过了周遭姑娘们的华服浓妆。
她和云为衫、云雀在无锋时是最好的姐妹,云雀留作暗线,她们俩闯进宫门,云为衫目标明确要攀附宫子羽,而她,满心都是血海深仇,还没琢磨好要靠向谁。
天光漫过月鸣轩的雕花窗棂,映得殿内层层屏风都染上了暖金。备选的姑娘们一排坐定,个个敛声屏气,将手腕搭在屏风边缘的锦垫上,另一侧,医官们正凝神诊脉,宫家子弟则坐在旁侧的长凳上,神色各异地看着这场甄选。
木桐的腕间搭着医官的手指,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绪,袖中指尖却微微发紧——那颗稳脉丸是她反复调试过的,按理说,绝无破绽。
片刻后,搭在她腕上的手收了回去,医官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低声自语:“怪哉,脉象瞧着平稳,却隐隐透着股违和,不似天生……”
这话不大,却刚好飘进旁边几位宫家子弟的耳中。旁侧一直沉默端坐的那位公子,目光淡淡扫过屏风,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坐在他身侧的少年接收到那道示意,原本百无聊赖把玩着袖中暗器的手一顿,眉梢眼角霎时漫上几分冷意。他本不想管这些无聊的甄选琐事,却还是懒洋洋地起身,脚步声轻快,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我来。”
三个字,冷得像冰,瞬间让周遭的低语都静了下去。少年径直走到屏风后,伸手便搭上了木桐的脉门。指尖微凉,力道却稳得惊人,不过一瞬,他便低低嗤笑一声,语气刻薄又直白,像冰碴子似的刮过人的耳膜:“弄虚作假。”
木桐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淬着寒意的眸子。隔着雕花屏风,她看不清他的全貌,却能清晰听见他接下来的话,字字精准,直戳要害:“沉香、当归、白芍,压得倒是像模像样。可惜,连翘性寒,与你体虚之症相冲,骗得过庸医,骗不过我。”
木桐的脸色霎时一白,指尖死死攥住衣袖,指节泛青。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改良的方子,竟被一个少年一语道破。
少年收回手,目光落在屏风缝隙间露出的那截素白手腕上,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带着几分调戏的意味:“身子虚成这样,还硬撑着来参选,是想嫁进宫门,找个免费的药罐子?”
这话一出,屏风外传来几声极轻的闷笑。木桐的脸更白了,连耳根都泛起一层薄红,是羞的,也是气的。
少年却懒得再看她的反应,对着医官冷冷撂下一句:“底子虚得很,玉阶,抬不上台面。”说完,他便转身走回长凳,重新落座,随手把玩起袖中的暗器,仿佛刚才不过是顺手解决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麻烦事,连半点多余的目光,都没再分给屏风后的木桐。
木桐僵在原地,耳边是医官附和的应声,还有周遭姑娘们若有若无的窥伺目光。她垂着头,将眼底的惊怒与不甘尽数掩去,只留一副乖顺模样,只是那搭在锦垫上的手腕,早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血色木府
查身的闹剧落幕后,月鸣轩撤去大半屏风,姑娘们按序落座,案上琴、茶盏、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管事嬷嬷扬声唱喏:“首轮比琴,诸位姑娘自报家门曲目,优劣自有公论。”
屏风后的长凳上,宫子羽撑着下巴,眉眼带笑,一副看热闹的闲适模样;宫尚角端坐如松,指尖轻叩桌面,神色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殿中;宫远徵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枚暗器,眼角眉梢尽是不耐,方才捉弄人的兴致早散了大半。旁侧还坐着几位宫门长老,皆是捋着胡须,一脸审视。
姑娘们依次起身行礼,报上名姓曲目。有穿绯红裙衫的姑娘弹了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流畅,听得长老们微微颔首;有梳双丫髻的少女奏了段《梅花三弄》,调子清冽,倒也有几分韵味。轮到木桐时,她起身,素白的身影在一众华服里格外惹眼,声音清软却稳:“小女木桐,献弹一曲《良宵引》。”
她指尖落在琴弦上,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哥哥教过的指法。可越是紧张,指尖越是不听使唤,琴声磕磕巴巴,断断停停,连最基础的调子都没顺下来,和旁人的流畅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
殿内霎时静了一瞬,随即宫子羽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宫远徵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弹成这样也敢拿出来献丑,浪费时间。”木桐的脸颊烧得厉害,垂首退回座位时,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斜对面的上官浅。那姑娘正用绢帕掩着唇,眉眼弯弯,笑意浅淡却刺人,一双眸子水盈盈的,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
木桐刚坐下,身侧两位姑娘的窃窃私语便飘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瞧见没?就是方才弹琴的那个,穿得素净,倒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惜琴艺太差了。”
“嘘,小声点。你看那笑她的,是上官家的小姐上官浅,听说上官家世代书香,她自小就精通琴棋书画,模样更是拔尖儿的。你瞧她那身烟霞色的襦裙,绣着缠枝莲纹,料子怕是宫里都少见呢。”
“可不是嘛,方才我瞅见她抚琴的样子,指尖纤纤,琴音婉转,比方才那几位都强多了。听说她这次来,就是冲着执刃府来的。”
“瞧着温婉大方,也不知道能不能入三位宫主的眼……”
木桐垂着眸,指尖轻轻掐着掌心。她认得上官浅,在无锋的训练场上见过几面,只是两人从未打过交道。她知道,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和自己一样,都是揣着利刃、藏着秘密来的。上官浅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对着她浅浅一笑,那笑容温婉得体,竟看不出半分方才的讥诮,仿佛方才的笑意不过是木桐的错觉。
第二轮比煮茶,姑娘们各自取了泉水茶叶,煎茶的香气很快漫了满殿。云为衫煮的茶清冽回甘,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那股沁人的甘醇;上官浅的茶带着几分清雅的兰香,汤色透亮,一看便是下了苦功,她捧着茶盏上前时,步态轻盈,语笑嫣然,引得屏风后的几位年轻子弟频频侧目;还有个穿碧色襦裙的姑娘,茶里加了桂花,甜香扑鼻,惹得不少人眼前一亮。
轮到木桐时,她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往茶盏里撒了几味研磨好的草药末。茶香混着药草的清苦气息散开,不算浓郁,却格外沁人心脾。她捧着茶盏上前,轻声道:“此茶加了薄荷与甘草,能清热安神,算不上名贵,却是小女一点心意。”
宫子羽率先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倒有意思,喝着挺舒服的。”宫尚角浅啜一口,眸光微动,没说话。宫远徵挑眉尝了尝,咂咂嘴,没嘲讽,却也没夸。几位长老也各自品了一口,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神色缓和了不少。
最后一轮是书画,姑娘们展纸挥毫,墨香四溢。云为衫画了一幅翠竹,笔锋挺拔,配的诗清雅脱俗;上官浅画了海棠春睡,艳丽灵动,诗句婉约动人,引得长老们连连点头;穿绯红裙衫的姑娘画了牡丹富贵图,笔墨浓重,一派喜气;梳双丫髻的少女则画了兰草,透着几分清新雅致。轮到木桐时,她依旧走了素净路子,纸上是一株栩栩如生的**雪见草**,叶片脉络清晰,根须宛然,旁边配着一行清隽小字:“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这幅书画与满殿的富贵艳丽格格不入,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宫子羽看着那行字,笑意淡了几分,轻声道:“倒是个有心的。”宫尚角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株雪见草,指尖叩桌的速度慢了些。宫远徵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装模作样,倒也有几分意思。”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眼里都多了几分探究——这雪见草乃是罕见的解毒良药,寻常人连见都没见过,这姑娘竟能画得这般传神。
嬷嬷上前,对着众人躬身道:“云为衫、上官浅、木桐三位姑娘技艺各有千秋,暂列上等,余下之人,淘汰。”
被点到名的姑娘们神色各异,云为衫依旧温婉,上官浅唇角含笑,木桐则悄悄松了口气,垂眸时,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这才只是开始,她的仇,还没报呢。
月鸣轩的甄选落了幕,暮色漫过执刃府的飞檐,将青石板路染得发暗。木桐和云为衫并肩走着,晚风卷着竹影,吹得两人的衣袂轻轻翻飞。
木桐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料子素净,却衬得她身姿亭亭,一张脸清丽得像山涧新绽的白梅,眉梢还带着白日弹琴出糗的淡淡红意,眼底却藏着几分少年人的直白。云为衫穿的是藕荷色襦裙,裙摆绣着细巧的银线,衬得她肤色胜雪,身姿窈窕,只是垂着的眸子,总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连带着那双好看的眉峰,都隐隐锁着愁绪。
一路无话,直到踏进听竹轩的院门,云为衫才率先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竹叶:“方才殿上,你瞧着宫子羽的眼神,倒是不一样。”
木桐正弯腰踢着脚下的石子,闻言抬了抬眼,语气直白得很:“他瞧着心思最简单,没宫尚角那么沉,也没宫远徵那么尖酸,倒是……好消化。”
云为衫的脚步蓦地一顿。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辉落在她半边脸上,将那点温和的神色割得支离破碎。她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细密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是啊,谁都想走更简单的路。进无锋的人,哪个不是背着血海深仇?可宫门里的路,从来都容不得两个人并行。她和木桐是一起熬过高强度训练的好友,一起啃过硬邦邦的干粮,一起听过云雀没心没肺的笑,可真到了这生死场里,情谊早就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她的仇要报,她的命要留,总得有人成为垫脚石——不是木桐,就是她自己。
那一晚,木桐睡得不算安稳,梦里总晃着父母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惊出一身冷汗。而云为衫却是睁着眼到了天明,窗外的天光从鱼肚白亮到金黄,她眼底的晦暗,半点没散。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枚无锋的信物,心里的挣扎翻来覆去,疼得像被针扎。
第二日晨起,丫鬟送来早膳,摆着两副细瓷杯碟。木桐捏着白瓷杯子喝了口清粥,放下时指尖碰到杯底,竟摸到一片粗糙的纸角。她心里一动,借着擦杯子的由头,悄悄将杯底的纸条捻了下来,展开一看,是无锋独有的暗纹字迹:**查明雾姬夫人身份,确认是否潜伏,此为首要任务。**木桐的指尖微微发颤。雾姬夫人,无锋早年派进宫门的刺客,后来断了联系,生死不明。原来这才是她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云为衫,对方正垂着眸喝粥,长睫垂落,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木桐将纸条攥紧,藏进袖中,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白日里,两人借着熟悉宫规的由头,在执刃府里四处走动。雾姬夫人是宫唤羽的侧妃,住处离得不算近,两人绕了好几条回廊,才瞧见那座种着芭蕉的雅致院落。
院门半掩着,能看见里面窗棂半开。木桐刚想凑近些看看,云为衫却忽然拉住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真切的慌张:“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两人闪身躲进旁边的假山石后,刚藏好,就见几个侍卫簇拥着宫尚角走了过来。宫尚角一身玄色衣袍,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周遭的动静,连风吹草动都不放过。木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偏偏这时,她的衣袖被假山的棱角勾住,她下意识一扯,竟碰掉了一块松动的石子。
石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宫尚角的脚步霎时顿住,冷眸扫向假山:“谁在那里?”木桐脸色一白,正要出声解释,云为衫却抢先一步从假山后走了出去。她微微屈膝行礼,脊背绷得笔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声音都在发颤:“尚角公子,是我和木桐姑娘……我们只是熟悉宫规,不小心迷了路。”
宫尚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锐利地扫向假山的方向。木桐咬着唇,也跟着走了出去,指尖紧紧攥着袖中的纸条,刚想开口,却听见云为衫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又几分不忍,连声音都带着哭腔:“只是……方才我瞧见,木桐姑娘一直往雾姬夫人的院里张望,还……还偷偷藏了什么东西在袖子里。我劝过她别乱来,可她……”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得木桐浑身冰凉。
她猛地抬头看向云为衫,眼底满是不敢置信。夕阳落在她清丽的脸上,衬得那双眸子又红又亮,里面翻涌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破碎的失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而云为衫垂着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滴清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抬手捂住唇,肩膀微微发抖,那副模样,像极了被逼着说出真相,满心愧疚又惶恐不安。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滴泪里,一半是演出来的惊惧,一半是压不住的无奈与疼。她看着木桐那双受伤的眼睛,心里像被刀剜一样,可她不能停,一旦停了,死的就是她。
侍卫们立刻围了上来,冰冷的刀鞘抵住木桐的脊背。有人上前搜身,很快就从她的袖中翻出了那张无锋的纸条。
宫尚角接过纸条,扫了一眼,眼底的寒意瞬间漫了上来。他抬眼看向木桐,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无锋刺客,好大的胆子。”
木桐浑身发僵,指尖冰凉。她死死盯着云为衫,看着对方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愧疚与恐惧,看着那滴还挂在她眼睫上的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疼得发颤。
这时,宫尚角的目光落在云为衫泛红的眼眶上,眉头微蹙。云为衫立刻察觉到了,连忙抬手擦了擦眼泪,声音哽咽,带着明显的后怕,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公子恕罪……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和木桐是好友,实在不忍心看她走错路,才……才说了实话。”她这副柔弱无措又顾念情谊的模样,倒比任何辩解都管用。
侍卫们押着木桐往外走,冰冷的铁链锁住她的手腕,硌得生疼。路过云为衫身边时,木桐听见对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对不住,木桐。我要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
木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惶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冷。她被押进了宫门的地牢,阴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又轻又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