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下地下室的第四天早上,于洢被烟味呛醒了。
不是火灾那种烟,是劣质烟草燃烧产生的青灰色烟雾。她睁开眼,看见赤云正蹲在房间角落的小炉子前,用一把生锈的铁钳夹着块炭,试图点燃炉子里潮湿的木柴。烟大部分从炉口倒灌出来,把整个房间弄得像熏肉作坊。
“你在……干啥?”于洢坐起来,声音因为吸了点烟而有些沙哑。
“生火,”赤云头也不回,“烧水。水龙头的水有铁锈味,烧开了能好点。”她又吹了几口气,炉子里终于冒出火苗,但烟更大了。
于洢爬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换气扇。扇叶慢悠悠地转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这玩意比炉子还像要烂。”她看着换气扇评价道。
“总比被烟熏死强。”赤云终于把炉子点着了,火苗稳定下来。她把一个旧水壶放在炉子上,水壶底有一块补丁,是锡焊的。
于洢去墙角的水龙头接水。接了五分钟才装满半壶。水是浑浊的黄色,静置一会儿后壶底沉淀了一层细沙。
“我们得找个更好的水源。”她说。
“黑市西边有口井,水干净,但要钱。”赤云擦了擦脸上的烟灰,“一桶水五十联合币。或者我们可以偷,但被抓到要罚款一千。”
“还是买吧。”
水烧开花了二十分钟。期间两人坐在桌子两边,谁也没说话。赤云擦拭她那把手枪,于洢检查甩棍的伸缩机构——上次打坦克的后坐力让棍子有些松动,需要调节内部的卡簧。
水开了,赤云泡了两杯速溶咖啡。咖啡粉是从黑市买的临期品,包装袋上印着“凯撒集团特供”的字样,但生产日期是三年前。冲泡出来的液体颜色像泥浆,味道像烧焦的木头。
“豪华早餐嘛,”于洢抿了一口,评价到。“配得上咱们这五星级地下室。”
“比没有强。”赤云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
喝完咖啡,赤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翻开。“我昨晚出去转了转,打听消息。凯撒的悬赏还挂着,十万,但没人敢接。”
“为什么?”
“两个原因。”赤云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你打瘫坦克的事传开了,现在黑市里的人都觉得你是个狠角色。为了十万去惹一个能用古董枪打坦克的狠人,不划算。”
“第二呢?”
“第二,凯撒开出的条件是‘死活不论’,但补充了一句‘最好活捉’。这意味着他们想从你嘴里问出东西。”
赤云合上笔记本,“没人想被卷进凯撒的审讯室。那地方进去的人,很少能完整出来。”
于洢放下咖啡杯。
杯子边缘有个缺口,她转了个方向继续喝。
“所以暂时安全了?”
“暂时的。”赤云顿了顿,“但另一个麻烦来了。”
她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在桌上。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份清单:步枪十支,手枪二十支,子弹五千发,手雷五十颗……最下面用红笔画了个圈,圈里写着“佣金5%”。
“这是什么?”于洢问。
“黑市中介发的活儿。”赤云指着清单,“有个中间人在找人运这批货,从黑市运到北区的一个仓库。报酬是货值的百分之五。我算了一下,这批货总价大概三百万,百分之五就是十五万。”
“十五万。”于洢重复了一遍。
“对。而且不要求人数,一个人两个人团队都行,只要能把货运到。”赤云看着她,“接不接?”
于洢没马上回答。她盯着清单看了很久,然后问:“风险呢?”
“正常风险:被抢,被查,货损。”赤云顿了顿,“还有个额外风险:这批货的货主是‘铁拳帮’,北区的一个小帮派。他们最近在跟‘血刀会’抢地盘,血刀会是凯撒的线人。”
“所以血刀会可能截货?”
“不是可能,是肯定会。”赤云说,“铁拳帮的人自己不敢运,才找外人。中介已经找了三批人,前两批都被抢了,第三批走到一半把货扔下跑了。”
“货呢?”
“被血刀会收了。铁拳帮损失惨重,所以这次开了高价。”赤云收起清单,“中介说,如果我们接,可以先付三万定金。货到了再付十二万尾款。”
于洢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又走回来。肩膀还在疼,但比前几天好多了。耳朵里的嗡鸣基本消失。背包里有十五万,够活一阵,但不够活很久。
“你怎么看?”她问赤云。
“接。”赤云毫不犹豫,“风险高,但报酬也高。而且这次不用打坦克,只需要对付血刀会的人。血刀会我知道,三十来号人,武器一般,大部分是砍刀和土枪。能打的不超过五个。”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帮他们看过一次仓库,”赤云说,“干了三天,没给工钱,我就溜了。走之前把他们的武器库摸了个遍。”
于洢看着她。赤云表情平静,像在说天气不错。
“你多大了?”于洢突然问。
“十四。怎么了?”
“十四岁的人不应该知道这么多帮派的事。”
“在黑市,十四岁已经不算年轻了。”赤云喝了口咖啡,“我八岁就在这儿混,六年,够学很多东西。”
于洢坐回椅子。炉子里的火小了,她又添了块木柴。火焰跳动,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接,”她最后说,“但得计划一下。”
计划花了他们一整天。
赤云负责情报。她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了一张手绘的地图——从黑市到北区仓库的三条可能路线,每条路线上标出了可能的伏击点、撤退路线、以及最近的医疗点(如果有的话)。地图画得相当专业,比例尺准确,连路灯的分布都标了出来。
“你学过制图?”于洢看着地图问。
“没。但我认识一个老测绘员,他教我看地图。”赤云指着一条路线,“这条最近,但要经过‘死亡小巷’,窄,两边都是废弃楼房,适合埋伏。血刀会上次就是在这儿抢的货。”
“其他两条呢?”
“第二条绕远,多走五公里,但路宽,视野好。问题是会经过凯撒的一个临时检查站,虽然不一定有人,但万一碰上就麻烦了。”
“第三条?”
“第三条走地下。”赤云指着地图下方用虚线标出的线路,“旧排水管道,黑市里很多人都知道这条路,但没人敢走——里面住着‘管道居民’,一群无家可归的家伙,听说会攻击闯入者。”
于洢盯着地图看了十分钟。“走第二条。检查站不一定有人,就算有,也比肯定有埋伏强。”
“同意。”赤云收起地图,“运输工具呢?卡车太显眼,三轮车装不下这么多货。”
“中介那边怎么说?”
“中介说可以提供一辆改装的面包车,外表破旧,但引擎是新的。后车厢拆了座椅,能装下所有货。租金五千,押金两万,完好还车退押金。”
“租。”
接下来是武器。于洢的甩棍不够,赤云的手枪子弹只剩十二发。她们去了一趟黑市的武器区——不是摆摊卖砍刀的那种,是更深处的、需要介绍人才能进的地下交易点。
介绍人是老枪。疤脸事件和坦克事件后,老枪对于洢的态度好了不少,亲自带她们去了一个藏在废旧工厂地下的武器库。
武器库老板是个独眼老头,头顶深灰光环,缺的那只眼睛用黑眼罩遮着。他坐在一张堆满枪油的桌子后面,手里正在组装一把霰弹枪。
“老枪介绍来的?”独眼抬头看了她们一眼,视线在她们的灰环上停留片刻,“俩灰环小孩。稀客。”
“需要家伙,”老枪说,“靠谱的,别拿次品糊弄。”
“我这没有次品。”独眼放下霰弹枪,站起来,“跟我来吧。”
武器库比想象中大。三排货架,每排都摆满枪械:手枪、步枪、冲锋枪、霰弹枪,甚至还有两挺轻机枪。墙上挂着各种配件:瞄准镜、消音器、战术手电、弹匣包。空气里有浓重的枪油和金属味。
“预算多少?”独眼问。
于洢想了想。“三万。”
“三万……”独眼在货架间走动,手指划过枪身,“可以配两套基础装备。”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把步枪,“AKM,老但耐用。配四个弹匣,一百二十发子弹。一万五。”
他又拿起一把冲锋枪,“UZI,射速快,适合近距离。配三个弹匣,九十发。一万二。”
还剩三千。独眼给她们配了防弹衣——不是军用级别的,是民用防弹板加帆布背心,能挡手枪子弹,挡不了步枪。两件,一千五。剩下的一千五买了四个手雷和两把军刀。
“够用了,”独眼把装备装进两个军用背包里,“再多你们也背不动。”
付钱时于洢注意到独眼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只剩下拇指和食指。他收钱的动作却很熟练,残缺的手数钞票比完整的手还快。
走出武器库,老枪送她们到工厂门口。“独眼的东西靠谱,但贵。下次需要弹药可以找我,我有渠道,便宜两成。”
“谢了。”于洢说。
老枪摆摆手,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血刀会最近来了个新人。听说以前在格黑娜的风纪委员会干过,后来犯了事被开除。身手不错,用刀。你们小心点。”
“叫什么?”
“不知道,外号‘剃刀’。左脸有三道疤,是跟人打架留下的。”老枪说完就走了,背影消失在工厂的阴影里。
回到地下室,她们开始熟悉新武器。AKM比PTRS轻多了,但后坐力依然不小。于洢试了几次空枪击发,肩膀的伤被震得发疼。赤云则对UZI很满意,她说这枪轻,适合她这种体格小的人。
“你会用步枪吗?”于洢问。
“会一点,但不准。”赤云实话实说,“我擅长近距离,五十米内还行,再远就看运气了。”
“那我用步枪,你用冲锋枪。我负责中远距离,你负责近身。”
她们花了一下午练习战术配合。房间太小,只能练些基础动作:换弹匣时的相互掩护,进出房间时的顺序,遇到伏击时的应对流程。赤云从背包里拿出两个对讲机,是她在黑市旧货摊淘的,电池不太行,但十公里内通讯没问题。
“频道设好了,”她把一个对讲机递给于洢,“一号频道是咱们的,二号频道是备用。通话时用代号,你是‘灰’,我是‘赤’。”
“灰和赤,”于洢把对讲机别在腰带上,“听起来像什么儿童动画片里的角色。”
“总比‘大姐头’和‘小跟班’强。”赤云检查对讲机的天线,“而且代号短,通话时省时间。”
晚上,中介派人送来了面包车的钥匙和地址。车停在黑市边缘的一个废旧停车场,于洢和赤云去验车。确实如中介所说,外表破旧——车漆斑驳,保险杠用铁丝绑着,车窗玻璃有裂痕。但打开发动机盖,里面的引擎是新的,启动时声音平稳有力。
后车厢拆空了,空间足够装下清单上的货物。赤云检查了轮胎和刹车,都还好。油箱是满的。
“能跑三百公里,”她关上油箱盖,“够来回五趟了。”
任务定在第二天凌晨四点。这个时间黑市大部分人还在睡觉,街上人少,血刀会的人也不至于起这么早蹲点。
回到地下室,她们最后核对了一遍计划。赤云把地图又画了一份小的,塑封起来,可以随身携带。于洢清点装备:AKM步枪一把,弹匣四个,子弹一百二十发;手雷两个;军刀一把;对讲机一个;急救包一个;还有她的甩棍。
赤云的装备类似:UZI冲锋枪,弹匣三个,子弹九十发;手雷两个;军刀一把;对讲机一个;外加她那把托卡列夫手枪当备用武器。
“还有什么遗漏?”于洢问。
“食物和水,”赤云说,“万一被困,至少能撑一天。”
她们去黑市买了压缩饼干、能量棒和四瓶水。又买了两个头灯,可以在黑暗中使用。全部装进背包,每个背包重量超过十五公斤。
“现在像真正的佣兵了。”赤云背上背包,调整了肩带。
“像背着全部家当的难民。”于洢纠正。
睡觉前,她们给炉子加了最后一块木柴。火光照亮房间,在墙上投出两个晃动的影子。
“你以前干过这种活吗?”赤云突然问。
“没有。”
“紧张吗?”
于洢想了想。“肩膀疼。”
赤云笑了。
“我也是。但不是肩膀,是胃。每次有大事前,我胃就疼。”
“那你现在胃疼吗?”
“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拧。”
“正常。”于洢躺下,把毯子拉到肩膀,“睡吧。四点要起。”
她们都没睡好。于洢每隔一小时就醒一次,看手机上的时间——手机是她前两天在黑市买的二手货,屏幕有裂痕,但还能用。赤云则一直在翻身,睡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