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于洢是被冻醒的。
不是那种神清气爽的凉意,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湿冷的寒气。
于洢睁开眼,发现天还没全亮,灰白色的光从棚户区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影子。左臂的擦伤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小针在里面规律地扎。
她坐起来,颈椎发出咔吧一声响。背靠的轮胎沾着露水,卫衣后背湿了一片。甩棍还握在手里,握柄上都是汗。
“豪华单间,带露天观景台,”于洢对着空气说,“一晚八百,值了。”
数了数剩下的钱:792联合币。昨晚损失的不止四百,还有几个硬币滚丢了。她把纸币一张张抚平,按面额叠好,塞回靴子夹层。硬币放在裤子口袋,走路时会叮当响。
天光渐亮,黑市开始苏醒。远处传来卷帘门拉起的哗啦声,发电机重新启动的咳嗽般的轰鸣,还有第一波摊主摆放货物的碰撞声。空气里的味道也在变化:夜间的垃圾腐臭味被早上的煤烟味和油烟味覆盖。
于洢从包里拿出昨晚剩的那个面包。锡纸包着,但已经硬了,咬下去需要用力。她小口小口地吃,同时观察周围。
两个摊主正在她对面十米处支摊子。一个卖旧衣服,把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挂上铁丝;一个卖“电子产品”,摊位上摆着十几台屏幕碎裂的平板和手机。两人头顶都是深棕色光环,边干活边低声交谈。
“……昨晚南区又打起来了,”卖衣服的那人说着,手里抖开一条裤子,“听说是头盔团和凯撒的线人。”
“死人了?”
“三个。两个头盔团的,一个线人。尸体天亮前就被运走了,血都没擦干净呢。”
“啧。这个月第几次了啊?”
“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凯撒最近查得严,说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于洢慢慢咀嚼面包,耳朵竖着。
卖电子的摊主点了根烟,吐出一口灰雾。
“关我们屁事。别惹到咱们头上就行。”
“难说。我听说啊,”卖衣服的压低声音,“凯撒在查一批丢了的货。军火。”
“丢了多少?”
“不知道。但悬赏已经出来了,五十万联合币,提供线索就给。”
卖电子的笑了,笑声干涩。“五十万?够买咱们这种人的命十条。”
对话停了。两个摊主各自整理货物,不再说话。
于洢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把锡纸揉成团塞进口袋。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身体。左臂的擦伤在绷带下面发热,但没流血。她检查甩棍,确认伸缩顺畅,然后别回后腰。
七点四十。该去仓库了。
穿过晨间的黑市是另一番体验。光线从东边斜射进来,穿过棚户的缝隙,在堆积的货物和行走的人身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条。摊主们大多面无表情地摆货,偶尔有相熟的会点点头,但不会多说。顾客还不多,几个早起的人在摊位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的声音有气无力。
走到仓库区时已经七点五十五了。老瘸子已经坐在他的木箱上了,金属支架的腿伸直着,手里卷着新的烟。今天他换了件深色外套,领口磨得发白。
“准时。”他抬眼看于洢,视线在她破损的袖口停了停,“昨晚热闹?”
“还行。”
“没死就行。”老瘸子点燃烟,吸了一口,“今天搬建材。木板、钢管、水泥袋。重,但工钱一千二一小时。干不干?”
“干。”
“那边。”他指向第五排仓库,“红门那个。找大刘。”
于洢点头,朝那边走。经过老瘸子身边时,老头又说了一句:“疤脸那老小子昨晚折了个手下,手腕骨折。你干的?”
她停住脚步,没回头。“正当防卫。”
老瘸子笑了,咳嗽起来,烟灰掉在裤子上。
“行。今天小心点,疤脸的人可能会来找你。仓库里安全,出了门自己看着办。”
“知道了。”
红门仓库比昨天那个大至少一倍。门半开着,里面传出搬运重物的闷响和男人的吆喝声。于洢走进去,光线昏暗,空气里飘着木屑和水泥灰。六七个男人正在装车,两人一组抬着捆扎好的木板,汗水把背心浸出深色印记。
一个光头壮汉——应该就是大刘——站在车旁指挥,头顶深棕光环,脖子上挂着条脏毛巾。他看见于洢,上下打量了一下。
“老瘸子介绍的?”
“对。”
“小孩?”大刘皱眉,“这活重,你行吗?”
“行。”
大刘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摆摆手。“去那边,跟小李搭档搬水泥。一袋五十公斤,一次一袋。别逞能,摔了货扣钱还要赔。”
于洢走到堆放水泥的区域。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正在往平板车上搬,头顶浅棕光环,脸上都是灰。他看见于洢,愣了愣。
“搭档?”他问。
“嗯。”
“我叫小李。”他用袖子擦擦脸,结果擦出更脏的一道,“哎呀,真是的…你……怎么称呼?”
“于洢。”
“小于啊。”小李笑了,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来,我教你。水泥袋这么抓,腰要用劲,别用背,会伤着。”
他示范了一次:弯腰,双手抓住袋子两角,腰腿发力,把袋子扛上肩,走到平板车旁放下。动作熟练,但放下时还是震起一片灰。
于洢学着他的样子试了一袋。重,真的很重。五十公斤压上肩膀时,她感觉锁骨被硌得生疼。走起来更难受,每一步都感觉脊椎在抗议。但她没停,走到平板车旁,把袋子小心放下——没摔。
小李吹了声口哨。“可以啊。我还以为你得哭呢。”
“哭能轻点?”
“不能,但能让人看笑话。”小李又扛起一袋,
“这儿就这规矩,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没人同情你。”
他们就这样一袋接一袋地搬。汗水很快浸透衣服,水泥灰混着汗,在皮肤上结成硬壳。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灰尘的颗粒感。于洢的左臂开始抽痛,绷带下面的伤口火辣辣地烧。
半小时后,她需要停下来喘口气。靠在墙上,感觉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小李递过来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
“喝点。别嫌弃,就这一个壶。”
于洢接过,喝了一小口。水是温的,有股铁锈味。她递回去,小李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
“你新来的?”他问,用毛巾擦脖子。
“嗯。”
“怎么来这儿?黑市搬水泥可不是什么好出路。”
“没身份卡。”
小李点点头,像是早就猜到了。“灰环。少见。我听说灰环的人……不太容易。”
“怎么不容易?”
“不知道具体。但黑市里灰环的人少,我在这干了两年,见过的不超过十个。”他压低声音,“有人说灰环是被标记的,有人说是有特殊作用的。反正……你小心点。”
于洢没说话,看着仓库另一头正在装车的工人。所有人的环都是棕色系,深棕、浅棕、土黄。没有灰色。
“干活!”大刘的吼声传来。
他们继续搬。时间变得模糊,只有重复的动作:弯腰,抓袋,扛起,走路,放下。肩膀磨破了,火辣辣地疼。手掌的绷带被水泥袋粗糙的表面磨得起毛。汗水流进眼睛,刺痛。
中间休息了十分钟,于洢坐在地上,腿在抖。小李递给她半块压缩饼干,她摇摇头。
“吃吧,不然撑不住。”小李硬塞给她,“这活就这样,体力消耗大。不吃东西会晕的。”
她接过饼干,小口啃。味道像锯末掺了糖,但确实能补充能量。
“你干多久了?”她问。
“两年多吧。”小李也坐下,背靠水泥袋,“之前在山海经那边的工地,后来工地烂尾,老板跑路,欠了三个月工钱。没地方去,就来这儿了。”
“山海经?”
“一个学院,在东边。挺大的,听说里面分好多门派,什么玄龙门、玄武商会的。”小李比划着,“我以前在那边干建筑,见过他们学生会的人,头顶的环是青色的,挺好看。”
“学院的学生也要干活吗?”
“普通学生不用,但像我们这种……没考上的,或者被开除的,就得自己找活路。”小李苦笑,“我中学成绩还行,但最后一次考试没考好,家里也没钱打点,就没学上了。”
于洢想起那本指南里的分类:学院区,企业区和联邦直辖地。原来还有考不上学院的人。
“那其他学院呢?”她问,“圣三一,格黑娜那些。”
“圣三一门槛高,得有钱或者有背景。格黑娜乱,但机会多,只要能打就行。千禧年要技术,红冬……”小李顿了顿,“红冬最穷,但听说最近在闹事,工务部的人上街游行,被凯撒抓了好几个。”
大刘的哨子响了。休息结束。
下午一点,所有水泥装车完毕。于洢的肩膀已经麻木,手臂抬起来都费劲。大刘走过来,数出钞票:六小时,每小时一千二,总共七千二百联合币。
“清点。”大刘说。
于洢接过钱,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七张一千面额的,两张一百的。她一张张看过,折好,塞进靴子。
“明天还有一批货,”大刘说,“早上七点,别迟到。”
“什么货?”
大刘看了她一眼。“别问。来就是了,工钱照旧。”
于洢点点头,转身要走。大刘又叫住她。
“老瘸子让我提醒你,”他说,声音压低,“疤脸的人在仓库区外面等着。三个。你从后门走,绕道回黑市。”
“后门在哪?”
“那边,堆废料的地方,有个小铁门。出去是河边,顺着河走五百米就能绕回去。”大刘顿了顿,“小心点,疤脸那人心眼小。”
于洢道了谢,朝后门走去。小李跟了上来。
“我跟你一起走,”他说,“我也从后门回,顺路。”
后门确实隐蔽,藏在堆积如山的破损木板和生锈铁架后面。小铁门没锁,一推就开。外面是干涸的河床,河床里长满枯黄的芦苇,河岸上是碎石滩。
他们沿着河岸走。下午的阳光苍白无力,风从河床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于洢的左臂还在疼,肩膀更是像要散架。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你住哪?”小李问。
“黑市里随便找个地方。”
“没固定住处?”
“没。”
小李沉默了一会儿。“我住棚户区东边,有个废弃的集装箱,里面铺了垫子。虽然破,但能挡雨。你要不嫌弃……可以过来看看。总比睡轮胎强。”
于洢看了他一眼。小李表情认真,没有别的意思。
“谢了,”她说,“我自己能找到地方。”
“随你。”小李也不坚持,“但黑市里晚上不太平,尤其你这种……新来的,又跟疤脸结了梁子。找个隐蔽点的地方。”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黑市的边缘。棚户区的铁皮屋顶在阳光下反着光。小李停下脚步。
“我从这边回去了。”他指指一条小路,“你继续往前,再走两百米就能绕到黑市北口。那边人多,疤脸的人不敢明着动手。”
“谢了。”
小李摆摆手,转身走了。于洢看着他瘦高的背影消失在棚户之间,然后继续往前走。
河岸逐渐变窄,碎石滩变成土路。她能看见黑市里走动的人影,听见隐约的喧闹。还有一百米。
然后她看见了他们。
三个人,蹲在土路拐弯处的废轮胎堆后面。其中一个右手缠着绷带——昨晚被她砸断手腕的那个。疤脸不在,但这三个人足够认出她。
于洢停住脚步。距离五十米。对方也看见了她,站起来,朝这边走来。
她迅速观察周围。左边是两米高的土坡,坡上长满带刺的灌木。右边是干涸的河床,跳下去有三米高,下面是碎石。前后都是路,但后面空旷,跑不过。
三个人越走越近,手里都拿着东西:钢管,链条,还有一把砍刀。
于洢把手伸向后腰,抽出甩棍。咔哒一声甩开。同时她开始后退,拉开距离。
“跑啊,”缠绷带的那人咧嘴笑,表情扭曲,“看你往哪跑。”
他们加快了脚步。于洢继续后退,脑子飞快转动。打不过三个带武器的,跑也跑不掉。唯一的可能是……
她突然转身,朝河床方向冲刺。三人愣了一瞬,随即追上来。于洢跑到河床边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三米的高度。落地时她屈膝翻滚,碎石硌得生疼,但卸掉了大部分冲击力。站起来,左腿膝盖一阵刺痛,但还能动。抬头看,那三人正站在河床边沿,犹豫着要不要跳。
“操!”缠绷带的骂了一句。“给我追!”
于洢不理他们,沿着河床朝黑市方向跑。河床里不平,深一脚浅一脚,但至少能跑。身后传来落地声——有人跳下来了。她回头瞥了一眼,是两个人,第三个还站在上面。
跑。呼吸急促,肺像烧起来一样。左腿膝盖每跑一步都疼。但黑市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棚户区后墙的排水管。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他们追上来了。
于洢咬着牙加速。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前方出现一个斜坡,通向上面的棚户区。她手脚并用爬上去,手指抓住裸露的树根,土块簌簌往下掉。
爬上顶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她猛踢,甩棍向后砸去,听到一声闷哼。脚踝松开了,她爬上平台,滚进两栋棚屋之间的缝隙。
蜷缩在阴影里,喘气。脚步声从下方经过,骂骂咧咧。
“妈的,让她跑了!”
“找!肯定在附近!”
声音逐渐远去。于洢等了五分钟,确认周围安静了,才慢慢站起来。膝盖疼得厉害,低头看,裤子上磨破一大片,膝盖擦伤,渗着血。手臂的伤口也在流血,绷带被染红了一小块。
她靠在墙上,从包里拿出剩下的绷带,撕下一截,缠在膝盖上。动作笨拙,手指发抖。缠好后试了试,能走,但每走一步都像有针扎。
慢慢挪出缝隙,辨认方向。这里是黑市的边缘区域,堆放废弃建材的地方。她找了个隐蔽角落,在两堆锈钢筋之间坐下,背靠冰冷的金属。
天开始暗了。远处黑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她数了数钱——七千二百联合币还在。加上之前的八百,总共八千。
八千联合币。一碗拉面一千。够吃八碗拉面。
她笑了,笑声干巴巴的,像破风箱。
从口袋里摸出早上那张锡纸,摊平。又从包里拿出最后一个能量棒——本来留着应急的——撕开,小口小口吃完。巧克力味混着血腥味,味道很怪。
吃完后她坐着不动,看着天色完全暗下来。星星还是没有,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灰环在黑暗里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在那。
疤脸的人会继续找她。老瘸子的活还能干,但得小心。小李说的集装箱也许可以考虑,但不知道安不安全。
于洢慢慢站起来,膝盖还是疼,但能忍。朝黑市深处走去,混入人群,像一滴水汇入肮脏的河流。
前方有个摊位在卖旧衣服。她花了五百联合币买了一件深色夹克,替换掉破损的卫衣。夹克太大,袖子长出一截,但能遮住手臂的绷带。
又花三百买了个二手背包,帆布材质,有几个破洞,但比挎包能装。她把甩棍、绷带、水壶塞进去,背在肩上。
还剩七千二。她走到一个卖熟食的摊位前,盯着那些油汪汪的食物看了很久。最后买了两个饭团,一千联合币。饭团是冷的,米饭很硬,里面的馅少得可怜。
她蹲在摊位旁的阴影里吃完,把包装纸塞进口袋。摊主是个老太太,头顶土黄光环,一直低头整理货物,没看她。
吃完后她继续走。黑市的夜晚比白天热闹,人也更多。她注意到有些人头顶的环在暗处会微微发光——很微弱的光,像萤火虫。她的灰环不发光,纯灰色,在暗处完全看不见。
路过一个摊位时,她听到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灰羽?没听说过。”
“新来的,昨晚在仓库区把疤脸的手下打了,用的甩棍。”
“小孩?”
“嗯。灰环。疤脸悬赏五千找她。”
“五千?这么多,够咱们干两个月了。”
“你敢找啊?能把疤脸手下打骨折的,你觉得好惹?”
声音渐远。于洢拉紧夹克领子,低头快步走过。
灰羽。他们给了她一个代号。
她走到黑市最深处,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一排废弃的集装箱后面,地面还算平整。用剩下的绷带把膝盖重新包扎,检查手臂的伤口,还好,没感染。
从背包里拿出甩棍,握在手里。背靠集装箱坐下,看着远处晃动的光影。
第二天结束了。肩膀疼,膝盖疼,手臂也疼。但赚了七千二,买了两件衣服一个包,吃了两顿饭。还多了个代号:灰羽。
她闭上眼睛,听着周围的声响。远处有音乐,近处有老鼠在集装箱底下窜动,更远处有巡逻队的脚步声——规律、整齐,那是凯撒的人。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她活过了两天。
够本了。
她慢慢滑下去,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甩棍放在手边。背包垫在头下当枕头。灰环悬在上方,在绝对的黑暗里,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睡意像潮水一样涌来。在彻底沉入黑暗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得找个固定住处。老睡地上,腰会断的。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疤脸正坐在自己的窝棚里,用一把小刀削着木棍。桌上摆着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潦草地画着个人形,头顶标着“灰环”。
“找,”他对面前的手下说,“翻遍黑市也要找出来。我要活的。”
手下点头,退出去。疤脸继续削木棍,木屑一片片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