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洢是被后背传来的钝痛硌醒的。
她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水泥地。地面纹理清晰,裂缝里卡着几片枯叶,还有一滩已经干涸的、成分可疑的深色污渍。
“这床板有点硬啊。”她对自己说,声音在空巷子里撞出微弱的回音。
花了三秒钟确认这不是宿舍——没有上铺兄弟的鼾声,没有充电器插头,没有床头那本才翻到第三章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又花了五秒钟确认自己还穿着衣服:一件灰色连帽卫衣,一条工装裤,一双系带短靴。布料厚实得像是要去登山,而她昨天明明穿着校服。
她坐起来,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声。巷子窄得夸张,两边的红砖墙掉皮掉得像得了皮肤病,墙根堆着塑料袋和空罐子。巷口透进灰白色的光,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行吧,”她拍拍裤子上的灰,“至少没被扒光。”
然后她感觉到了头顶的东西。
准确说,是头顶上方的东西。一个光环。灰色的,材质不明,悬在离头皮上面,没有任何支撑。她晃晃脑袋,环跟着晃,稳得像是焊在了一根看不见的杆子上。
“头饰?”她伸手去够,却手指穿了过去。
她站起来,环同步升高。跳两下,环上下浮动,始终保持在正上方。
“懂了,人体悬浮挂件。”
于洢检查了随身物品。帆布包里装了三样东西:一根三十厘米长的金属甩棍,握柄有防滑纹路;一卷未拆封的医用绷带;两个锡纸包的能量棒,巧克力味。她把甩棍别在后腰,绷带和能量棒塞回包里。
肚子叫了。她撕开一个能量棒,咬了一口。甜得发腻,口感像在嚼掺了沙子的糖块。但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同时观察巷口外的动静。
街上有声音。车轮碾过路面的摩擦声,远处模糊的说话声,还有某种机械的低频嗡鸣。
她走到巷口,侧身贴墙,只露出一只眼睛。
街道比想象中宽,但沥青路面裂得像干旱的河床。裂缝宽度能塞进一根手指,里面顽强地长着枯黄的杂草。两侧建筑风格混乱得离谱:一栋有哥特式尖顶的老楼紧挨着玻璃幕墙的现代大厦,而大厦的三分之一已经坍塌,裸露的钢筋扭曲着刺向天空,像某种巨型生物的残骸。
但真正让她停住呼吸的,是街上的人。
每个人头顶都有一个光环。
颜色五花八门: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头顶深蓝光环,推着小车的老人头顶土黄光环,几个穿统一制服的女孩头顶亮粉光环。环就那样悬着,不发光,但肉眼可见。没有人对别人的环多看一眼,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感——两个人说话至少隔着一米,视线要么看地,要么看手里发光的屏幕,表情统一得像戴了面具。
于洢缩回巷子,抬手摸自己头顶。灰环还在。
“所以不是整蛊节目。”她低声说,心脏在肋骨后面撞了两下。深呼吸,一次,两次。“先搞清这是哪儿。”
她拉上卫衣帽子。布料薄,灰环的光还能透出来,但至少不那么显眼了。走出巷子混入人群,立刻发现一件事:没人看她。
不是刻意回避,是真当她是空气。她像一个透明的障碍物,行人会在快撞上时侧身避开,但视线绝不会在她脸上停留。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一边看屏幕一边走路,差点撞上她,却在最后一厘米处精准绕开,整个过程眼睛没离开过屏幕。
“牛逼。”她嘟囔着。
走了大约两百米,她开始观察细节。建筑外墙上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个黑色半球体,大概率是摄像头。车辆都是低底盘的电动车,悄无声息地滑过路面,车窗是深色单向玻璃。街对面有块悬浮光屏,无声播放着新闻:一个淡蓝头发的年轻女性在讲话,字幕显示“联邦学生会会长”,画面角落闪过几个徽标——章鱼形标志配“凯撒集团”,十字架与剑配“圣三一学院”,几个三角形和四边形几何图案配“格黑娜学院”……
基沃托斯。
这个词跳进脑子时带着某种熟悉感。她想起那个手游,想起那些头顶光环的可爱的学生们,想起那个被称为“学园都市”的地方。但游戏里不是这样的。游戏里阳光明媚,人们会笑,街道干净,没有这些裂开的路面和塌掉的楼。
她的胃又发出一声抗议。能量棒似乎顶不了多久。
路边有家书店。玻璃门擦得很干净,能看见里面整齐的书架。她推门进去,门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柜台后的中年女人抬起头。她头顶墨绿光环,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在于洢的帽子上停留了半秒,然后低头继续看手里的发光平板。
“随便看吧。”声音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
书店不大,书架分类精确到令人发指:法律法规区、企业运营区、职业技能区、学院教材区。于洢走到“基础常识”书架前,抽出一本《基沃托斯新居民指南》。
彩页插图。第一页是地图:基沃托斯被划分成十几个区块,标注着“圣三一学院区”“格黑娜学院区”“千禧年科技园区”“联邦学生会直辖地”。第二页标题“光环常识”:“光环为每个基沃托斯居民与生俱来的特征,颜色无优劣之分,但不同区域、组织可能存在颜色偏好。光环无法隐藏或伪造,是身份证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没提到灰色。
她快速翻阅。书里介绍联邦学生会是“最高管理机构”,但括号里用小字注明“实际权力受各学院与企业制衡”;介绍凯撒集团是“最大的安保服务提供商与军事承包商”;介绍黑市是“非正式经济流通渠道”。语言客观得像在描述天气。
书价:1200联合币。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
走到柜台前,中年女人再次抬头。
“请问,”于洢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哪里可以找到临时工作?”
“没有身份卡?”
“丢了。”
女人放下平板,用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着她。“黑市。”她指向东边,“走五个街区,看到‘锈蚀桥’下去。这条街上的正规店铺都需要身份登记。”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灰环在黑市不算常见。”
于洢感到后颈的汗毛立了起来。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女人已经重新拿起平板。
走出书店,街道的风吹过来,带着铁锈和远处食物的混合气味。她拉紧帽子,朝东走。
越往东,街景越破败。玻璃幕墙大楼逐渐被斑驳的水泥建筑取代,路面裂缝越来越宽,有些地方铺着临时钢板,踩上去哐当响。行人少了,但多了些看起来不对劲的人:裹着脏毯子蜷在墙角的流浪者,眼神飘忽、嘴角抽动的瘦削男人,还有几个聚在巷口抽烟的年轻人——他们头顶都是暗红色的光环,眼睛在路人身上扫过。
于洢把手移到后腰,指尖碰到甩棍冰凉的金属柄。继续走。
锈蚀桥出现在视野里时,于洢几乎要笑出声——这名字起得真他妈贴切。一座横跨干涸河道的铁桥,锈迹斑斑,护栏缺了好几段,桥头的铁牌歪斜着,上面用喷漆潦草地涂着“锈蚀桥”三个字。桥下不是河道,而是一片搭建在水泥柱间的棚户区,杂乱的电缆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空气里飘来机油、腐烂食物和某种化学品的混合气味。
黑市。
于洢靠着桥头的栏杆。下面传来讨价还价声、金属敲击声、发电机的轰鸣,还有隐约的音乐声——某个老式收音机在放走调的歌。三个头顶暗红光环的男人从桥洞走出来,瞥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地离开了。
她需要钱。需要住处。需要信息。这里也可能不查身份。
她走下斜坡。
桥底下的世界像是另一个维度。光线昏暗,全靠挂在支架上的白炽灯泡和霓虹灯牌照明。摊位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卖二手电子零件的摊位上堆着拆开的手机和电路板;卖“药品”的摊主面前摆着几十个没有标签的玻璃瓶;卖武器的摊位更直接——几张旧毯子上摆着几把手枪、砍刀和指虎,旁边立着块纸板,用马克笔写着“可试手感”。
人们在这里交谈,但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每个人都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手很少离开自己的物品。于洢感觉到至少六七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是评估性的注视,像是在估算她的价值和威胁程度。
她强迫自己放松肩膀,手从甩棍上移开,走到一个看起来相对“正规”的摊位前。摊主是个光头壮汉,头顶深棕色光环,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擦拭某种金属零件。
“找活?”壮汉头也不抬。
“搬运之类的体力活。”
壮汉抬眼,视线在于洢脸上停留两秒,然后移向她帽子下隐约透出的灰色光环。“年纪不大。”他用布擦了擦手,“力气够吗?”
“够。”
“下午三点,北边仓库区,找‘老瘸子’。报我名字,疤脸。”说完这句话,他重新低头擦拭零件,像是对话已经结束。
于洢点点头,转身离开。没问报酬,没问工作细节,没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在黑市,多问意味着你不懂规矩。
她在市场里慢慢转悠,用眼睛收集信息。这里的环颜色确实更杂——深棕、暗红、墨绿、暗紫,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像她这样的灰色。交易全用现金,一种印着联邦徽章的淡绿色纸钞,面额从100到10000不等。她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用500联合币买了一块压缩饼干,摊主找给他三枚金属硬币。
“收好,小子,”摊主说,“下次可没这价了。”
男孩把饼干塞进怀里,低着头快步离开。
于洢摸了摸口袋里的空能量棒包装纸。时间还早,她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两堆木箱之间,地面铺着几张旧报纸——坐下来。从包里拿出第二个能量棒,撕开,小口小口吃完。然后她取出那卷绷带。
不是受伤,是预防。她在左手手掌和手指上缠绕绷带,动作熟练得让自己都有点意外。缠厚实点,搬东西时不容易磨破皮,万一需要握棍,也能增加摩擦力。缠好后握了握拳,绷带贴合,不影响灵活性。
接着她抽出甩棍。握柄冰凉,金属表面有细微的划痕。她轻轻一甩,棍身“咔哒”一声展开、锁定,全长约五十厘米。试了几个简单的挥击动作,手腕转动,棍子划破空气发出轻微的呼啸声。收棍时需要手腕抖一下,再按下握柄的卡扣,棍子才会缩回。
这不是她第一次用甩棍。这个认知让她停顿了一下。
她把甩棍收回后腰,看了看缠着绷带的左手。掌心的纹路在绷带边缘隐约可见。头顶的灰环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但她知道它在那儿,悬着,像个沉默的标签。
她拉起帽子,遮住光环,也遮住大半张脸。
下午两点四十,她起身往仓库区走。
桥洞外的天空依然是那种永恒的灰白色,云层厚实,看不见太阳。穿过堆满集装箱和木箱的露天场地,铁锈和机油的气味浓烈到几乎有实体感。几个工人推着载货的平板车经过,头顶光环颜色杂乱,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吱呀声。
她在第三排仓库找到了“老瘸子”。一个左腿装着简易金属支架的老人,头顶的环是褪色的黄,像旧报纸的颜色。他坐在一堆木箱上抽烟,烟是手工卷的,烟纸粗糙。
“疤脸介绍的?”老人吐出一口灰白的烟。
“对。”
“灰环。”他上下打量于洢,目光在她缠着绷带的手上停留了一秒,“行吧。今天搬医疗物资,纸箱包装,大部分不重,但有三箱标着红十字的要轻拿轻放。时薪800联合币,干完就结现钱。偷懒、磨洋工、或者损坏货物,扣钱。有问题?”
“没有。”
“那边,跟那组。”他用烟头指了指二十米外正在装车的一群人。
于洢走过去。小组有四个人:一个中年人,动作麻利但眼皮浮肿;两个年轻人,边搬边用极低的声音抱怨“这工钱够买个屁”;还有一个看起来比于洢还小的小孩,瘦得颧骨突出,每次搬箱子都咬紧下唇。没人自我介绍,也没人问她是谁。于洢加入进去,沉默地开始搬运。
箱子确实不重,单箱大概十公斤,但数量多——整整一卡车,估计有两百箱。工作流程简单:从仓库里搬出箱子,走过十五米距离,递给车上的人码放整齐。重复,再重复。
监工是个头顶暗棕光环的胖子,背着手在周围踱步,偶尔看一眼手表。每次他走近,所有人的动作都会明显加快。于洢保持自己的节奏,不快不慢,箱子拿稳,脚步踏实。手掌很快开始发热,但绷带起了作用,没有磨破皮。
三小时后,最后一箱装车。于洢的后背衬衫已经被汗浸湿一片,手臂肌肉发酸,但还能动。老瘸子一瘸一拐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数出三张钞票递给于洢:一张1000面额,两张500面额,一张200面额,一张100面额,还有两枚50面额的硬币。
“2400,”他说,“点清楚。”
于洢接过钱,一张张看过,硬币在手里掂了掂。“对的。”
“明天还有一批货,早上八点。”老瘸子把布包塞回怀里,“迟到不等人。”
于洢点点头,把钱仔细折好,塞进裤子内侧的口袋。没问这些医疗物资要运去哪儿,没问为什么要在黑市装卸,没问任何问题。有些事不需要知道。
天色暗了些——如果那种灰白色变得更深、更浑浊能算“暗了”的话。黑市的灯光逐一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棚户间晕开,人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晃动,拉出扭曲的影子。
她在之前注意到的一个摊位买了食物:三个夹肉面包,800联合币。面包是冷的,肉馅油腻,蔬菜蔫巴巴的。又花50联合币买了瓶水,塑料瓶身已经有些软化。走到桥洞外一处相对干净的土坡上坐下,慢慢吃。
咀嚼时她观察周围。远处有些窗户亮着灯,暖黄色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移动。但大多数窗户是黑的。桥洞下的黑市依旧喧闹,音乐换成了节奏强烈的电子乐,混杂着叫卖声和偶尔的争吵。
吃完两个面包,她留了一个用锡纸包好塞回包里。小口喝水,一瓶水喝了三分之一就拧紧瓶盖。剩下的钱还有1550联合币,她分开放:1000塞进靴子夹层,550放在裤子口袋。
该找地方过夜了。桥洞下有些用纸板和塑料布搭的简易窝棚,但太暴露。她想起醒来时的那个巷子,或许……
“喂,小孩。”
声音从土坡下方传来。于洢身体僵了半秒,然后缓慢地转过头。
三个人正从阴影里走出来。领头的脸上有道疤,从左眼角斜划到嘴角。三人头顶都是暗红色光环,在昏暗中像三团将熄的炭火。疤脸腰侧别着根短棍,另外两人手里拿着匕首——不是摊位上卖的那种工艺品,是刃口磨得发亮的实用货。
于洢站起来,动作不快不慌。手自然垂在身侧,离后腰的甩棍三十厘米。
“钱拿出来。”疤脸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还有包。别磨蹭。”
于洢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550联合币。“就这些。”
“扔过来。”
她做出抛掷动作,但在最后一刻手腕一翻,钞票撒向三人左侧两米外的空地。纸币在空中散开,缓缓飘落。疤脸和另外两人本能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就在这一瞥的瞬间,于洢抽出甩棍,“咔哒”甩开,一步踏前。棍身划过半圆,精准砸在最前面那人持刀的手腕上。
骨头与金属碰撞的闷响。那人惨叫一声,匕首脱手飞出,在土坡上弹了两下落进草丛。于洢没有停,身体侧旋,甩棍反手抽向疤脸的膝弯。疤脸反应快,后撤半步,棍子擦过他的小腿,还是让他踉跄了一下。
第三人这时才完全反应过来,匕首直刺于洢肋下。她勉强用甩棍格挡,金属碰撞出刺耳的刮擦声,震得她虎口发麻。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后撤,拉开两米距离。
三个人重新站定,包围圈形成。被砸中手腕的人左手握着右手腕,脸色发白。疤脸抽出短棍,在手里掂了掂,眼神阴沉。
“可以啊,”疤脸说,“练过?”
于洢没说话,双手握棍,重心下沉。心跳在耳膜里敲打,呼吸控制得很稳。肾上腺素让时间感变慢,她能看清疤脸肩部肌肉的紧绷,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疤脸动了。短棍直劈而下,于洢侧身躲开,甩棍横扫对方下盘。疤脸跳起避开,落地时另一人的匕首已经刺到她面前。她勉强侧身,匕首划破卫衣袖口,带走一缕布料。
没有思考的时间。身体自动反应:格挡、闪避、反击。甩棍砸中一人的肩膀,换来一声闷哼;自己左臂被短棍擦过,火辣辣地疼。三个打一个,没有胜算,只能拖。
“那边的!”
土坡上方传来喝声。四个人站在那里,身穿深蓝色制服,头顶银白色环,手里拿着黑色的警棍。是街上那种维持秩序的人员。
疤脸动作停住,扭头看了一眼,啐了一口。“操。”
三人交换眼神,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退进阴影,几个呼吸间消失不见。
制服人员没有追。其中一人走下土坡,看了于洢一眼,视线在她破损的袖口和手里的甩棍上扫过。
“黑市的纠纷自己解决,”他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别闹到主街上。下次不一定有人管。”
四人转身离开,脚步声整齐划一,很快消失在街角。
于洢站在原地,喘气。甩棍还在手里,微微颤抖。她慢慢收起棍子,咔哒一声,金属收回握柄。走过去捡钱——只找回三张,一张500,两张100,还有几个硬币。总共不到800,损失了一半。
她一张张把钱上的土拍掉,折好,塞回口袋。袖口的破洞有十厘米长,能看到里面缠着绷带的手臂。还好,只是擦伤。
损失400联合币,买了个教训:在这儿,软弱就是找死。而活着需要代价。
重新走进黑市,喧闹依旧。她在偏僻角落找到两堆废弃轮胎,中间有块空地,头顶有半截破损的遮雨棚。从垃圾堆里翻出几块还算干净的硬纸板,铺在地上,坐下去,背靠轮胎。
从包里拿出剩下的那个面包,慢慢吃完。喝水,只喝一小口。把空水瓶放在旁边,甩棍放在手边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绷带重新缠紧——左臂的擦伤渗了点血,她用绷带压住。
夜晚的黑市不睡觉。音乐声、叫卖声、笑声、争吵声,还有远处发电机的持续嗡鸣。光污染让天空变成暗橙色,看不见星星。
于洢靠在轮胎上,抬头看那片被棚顶切割的天空。灰环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它悬在那里,像第二颗心脏,无声地跳动。
基沃托斯。黑市。灰环。搬运工。甩棍。疤脸。2400联合币变成800。左臂擦伤。明天早上八点还有活。
这些信息在脑子里转,像拼图碎片,还拼不出完整的图。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空气里有铁锈味、机油味、远处食物的油腻味,还有自己身上汗水的咸味。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五米外两个人的低声交易,十米外摊主收摊的响动,更远处若隐若现的歌声,还有老鼠在垃圾堆里翻找的窣窣声。
陌生世界的第一天,结束了。
她蜷缩起身体,右手搭在甩棍握柄上,左手压住缠着绷带的伤口。在持续不断的嘈杂声中,在昏暗晃动的光影里,她让自己的呼吸逐渐放缓,放缓,沉入一种半睡半醒的警戒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