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温热粘稠的水底,每次想要上浮,都被一波波陌生的潮热压回去。柏温睡得极不安稳,身体深处那被临时标记勉强镇压下去的火苗,并未真正熄灭,反而在夜深人静时,舔舐着屏障,试图卷土重来。
他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会儿是洗手间惨白的灯光,尤知星靠近时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后颈被犬齿刺破的痛楚和随之而来的、令人战栗的充盈感反复上演;间或夹杂着过去二十七年身为Beta时,那些漫不经心撩拨别人、看对方脸红心跳的零碎片段,此刻却都扭曲成了荒诞的讽刺。
“呃……”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喉咙里逸出,柏温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几秒,才逐渐聚焦。陌生的天花板,简洁的线条,暖色的隐藏灯带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空气里有很淡的、属于这个房间本身的洁净气息,但更清晰的是萦绕在鼻端、丝丝缕缕渗入肺腑的香水百合味道——清冽,悠长,带着标记者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这里是尤知星的家。客卧。
记忆回笼,带着迟来的羞耻和眩晕。他抬手捂住眼睛,掌心触到一片不正常的温热。身体里的热度又开始攀升,不同于昨晚分化初期的狂暴,而是一种绵密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痒和空虚,后颈的腺体一跳一跳地胀痛,提醒他那脆弱的临时标记正在流逝效力。
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酸软无力,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
“醒了?”门外传来尤知星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隔着门板,听不出太多情绪。
柏温身体一僵,下意识拉起被子盖到下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什么。他没立刻回答,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想好用什么表情、什么语气来面对门外这个人。
救命恩人?趁人之危的Alpha?还是那个嘴欠手贱、互相看不顺眼(至少表面如此)的同事尤知星?
“我进来了。”尤知星没等到回应,直接拧开了门把手。他似乎笃定柏温醒了,或者根本不在意柏温是否同意。
门开了。尤知星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他换了身居家的灰色棉质长裤和白色T恤,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刚洗过不久,还带着湿气,棕金色的发梢在灯光下颜色更浅。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调侃,也没有昨晚在洗手间里那种近乎危险的眼神,只是平静,平静得让柏温心里更没底。
“感觉怎么样?”尤知星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是一杯温水,一碗看起来清汤寡水的白粥,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量过体温了,低烧。分化期的正常反应,加上临时标记的应激。”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柏温。柏温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还残留着昨夜情潮未褪尽的微红,眼神里戒备、茫然、尴尬交织,像只误入陷阱、惊魂未定的白毛狐狸。
“死不了。”柏温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语气却下意识找回了平日里那点惯常的刺。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懊恼地抿紧嘴唇。
尤知星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但那笑意很快消失。他端起那杯温水,递过去:“喝水。”
命令式的口吻。柏温皱了皱眉,但还是接了过来。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他小口喝着,借以避开尤知星的注视。
“粥也得吃一点。你昨晚什么都没吃,又经历分化,身体消耗很大。”尤知星说着,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姿态放松,长腿交叠,但目光依旧锁在柏温身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
柏温放下水杯,没去碰那碗粥。他抬起眼,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尤知星,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戏谑或别的什么让他更难受的情绪。但尤知星只是平静地回视他,棕色的眼睛像两潭深水,表面无波,底下却不知道藏着什么。
“昨晚……”柏温喉咙发紧,那两个字重若千钧,“谢谢。”
“不客气。”尤知星回答得很快,很平淡,仿佛只是顺手扶了快要摔倒的同事一把,“情况紧急。”
这过于公事公办的语气,反而让柏温心里更堵。他宁愿尤知星像以前那样,逮着机会就嘲笑他,挖苦他,也好过现在这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什么都变了质的诡异平静。
“我……”柏温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被单,“昨晚的事,是个意外。我当时……不太清醒。”他想解释,想划清界限,想强调那只是Beta分化成Omega时信息素崩溃下的本能求救,不代表任何其他含义。
尤知星静静地听着,等他停顿下来,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我知道。分化热加上信息素暴走,理智崩溃是常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柏温下意识又去摸后颈的手,“临时标记能维持12到48小时,视个体差异和标记强度而定。以你现在的情况,和我昨晚注入的信息素量来看,大概能撑到今天傍晚。”
他像是在陈述一道物理题的数据,冷静,客观,条理清晰。
柏温的手指僵在后颈。那里的皮肤依旧敏感,被触碰时传来微弱的、属于另一个Alpha信息素的回响。尤知星如此直白地谈论标记的时效,让他脸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热度又有回升的趋势。
“所以,”尤知星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他离柏温近了些,那股香水百合的气息也随之更清晰,“柏教授,你打算怎么办?”
柏温心头一跳:“什么怎么办?”
“你的Omega身份,二次分化,需要向学校报备,更改档案。你的分化热还没结束,至少还会反复一到两次,每次可能持续几小时到一天不等,期间你会极度依赖Alpha的信息素,尤其是标记过你的Alpha的信息素。”尤知星一条条列举,声音平稳,却字字敲在柏温心坎上,“你需要抑制剂,高纯度的Omega专用抑制剂,处方药,得去医院开。在拿到抑制剂并适应其效果之前,你处于不稳定期。”
他抬眼,直视柏温骤然缩紧的瞳孔:“不稳定期的Omega,单独行动有风险。对你,对可能路过的不巧进入易感期的Alpha,都有风险。”
柏温的脸色白了白。这些他并非完全不懂,只是刚刚经历剧变,脑子还乱着,拒绝去深入思考后续这些现实的、麻烦透顶的问题。现在被尤知星这么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他才感到一阵冰冷的后怕和无力。
他不是Beta了。他成了需要被保护、被“管理”的Omega。这个认知比分化时的生理痛苦更让他难以接受。
“我能照顾好自己。”柏温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语气里却没什么底气。
“比如昨晚那样照顾?”尤知星挑眉,那点熟悉的、欠揍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端倪。
柏温被噎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我的建议,”尤知星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但眼神依旧锐利,“今天请假。我送你去医院,做全面检查,开抑制剂。然后,在你能完全控制自己信息素、并且抑制剂起效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不容置疑,“暂时住在这里。”
“什么?”柏温猛地抬头,撞进尤知星坦然的视线里,“住这里?和你?”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这是最优解。”尤知星不为所动,“第一,我临时标记了你,我的信息素是目前对你最有效、也最安全的安抚剂,能帮你平稳度过剩余的分化热。第二,这里足够私密,能最大程度避免你信息素外泄引发不必要的麻烦。第三,”他摊了摊手,露出一抹介于无奈和理所当然之间的神色,“你是我同事,又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的事,于情于理,我好像都该管到底。当然,如果你有更可靠、更合适的Alpha朋友愿意接手,我也不拦着。”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轻飘飘,眼神却带着点探究。
柏温哑口无言。他哪有什么“更可靠、更合适的Alpha朋友”?他性格看似张扬外放,实则边界感极强,真正的朋友没几个,还都是Beta。唯一算得上熟悉的Alpha,好像……还真就只有眼前这个尤知星。
而且,尤知星说的每一条都该死的正确。他现在就是个行走的信息素炸弹,回自己公寓,万一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去医院、开药、适应新身份……每一件都需要一个清醒的、能镇住场子的帮手。尤知星无疑是此刻最合适,甚至唯一的人选。
可是,要住进尤知星家?和这个刚刚标记了自己的Alpha同处一室?光是想想,柏温就觉得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
“我可以住酒店。”他试图挣扎。
“酒店?”尤知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用你现在的身份证登记?万一你在房间进入发热期,信息素泄露,触发整层楼的消防警报或者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你觉得酒店方和警察会怎么处理一个没有抑制剂、刚刚分化、身上还带着临时标记的Omega?”
柏温:“……”
他彻底说不出话了。尤知星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而且是用一种冷静到残酷的、无可辩驳的方式。
见他不语,尤知星站起身:“粥快凉了,趁热吃。吃完休息,中午我预约了私立医院的检查,那边保密性好。”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衣柜里有新的衣服,我的尺码,你穿着可能大点,先将就。浴室里有一次性用品。”
说完,他带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柏温一个人,和床头柜上那碗袅袅冒着热气的白粥,以及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属于尤知星的香水百合信息素。
柏温盯着那碗粥,看了很久。最终,饥饿感和身体实实在在的虚弱感占了上风。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粥喝完了。味道很淡,只有米香,但温热地落进胃里,确实舒服了些。
他下床,腿还是软的,扶着墙挪到衣柜前。打开,里面挂着几件崭新的衣物,都是尤知星的风格,简约休闲。他挑了件看起来最宽松的黑色T恤和一条灰色运动裤,又找到未拆封的内裤。
抱着衣服走进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旧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缺水起皮,白色的短发乱糟糟地翘着,整个人透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憔悴和……脆弱。他讨厌这种脆弱感。
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洗了几把脸。水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滴进领口。他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颈后那片皮肤。那里贴着一小块透明的防水抑菌贴,是尤知星贴的?他小心翼翼地将边缘揭开一点,透过镜子,能看到一个清晰的、已经结了一层薄痂的齿痕,微微红肿着,周围皮肤的颜色也比其他地方深一些。
标记。
属于尤知星的标记。
柏温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个痕迹。微痛,麻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悸动。这是Alpha留下的印记,是联结,是安抚,也是……宣告。
他猛地将抑菌贴重新按好,仿佛要遮住的不是伤口,而是某种让他心慌意乱的东西。
洗了个战斗澡,温热的水流冲过身体,稍微缓解了肌肉的酸痛。换上尤知星的衣服,果然大了不少。T恤的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锁骨和胸膛,袖子也长,他不得不挽起好几道。裤子更是,腰围勉强用抽绳系紧,裤腿拖地。他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看着镜子里那个套在宽大衣物里、显得更加清瘦单薄、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自己,一种陌生的、属于Omega的柔弱感扑面而来,让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走出浴室,尤知星已经不在客厅了。柏温听到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挪了过去。
开放式厨房里,尤知星背对着他,正在处理食材。他个子很高,肩宽腰窄,简单的居家服也穿得挺拔。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影。他动作利落,切菜的节奏稳定均匀,神情专注,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清晰而……柔和。
柏温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这一幕,一时有些恍惚。抛开那些针锋相对和昨晚的混乱,眼前的尤知星,看起来竟然有种……居家的、可靠的感觉。这感觉太陌生了,和他印象里那个嚣张欠揍、在讲台上挥斥方遒、在酒桌上游刃有余的物理系教授完全对不上号。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尤知星回过头。看到柏温穿着他的衣服,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站在那儿,他眼神微动,视线在柏温过大的领口和拖地的裤脚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语气平淡:“饿了?午饭还要等会儿。先去沙发上坐着,遥控器在茶几上。”
柏温没动,沉默了几秒,问:“需要帮忙吗?”
尤知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摇头:“不用。你是病人。”他顿了顿,补充道,“Omega分化期需要充分休息和营养。”
又是这种客观到近乎科普的语气。柏温抿了抿唇,转身走回客厅,把自己陷进柔软宽大的沙发里。沙发很舒服,带着尤知星身上那种淡淡的、干净的阳光味道,和香水百合的信息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放松的气息。他蜷起腿,抱着一个靠枕,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
电视没开,房间里很静。只有厨房传来规律的切菜声、水流声、油锅轻微的滋啦声。这些日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奇异地抚平了柏温心中一部分的不安和焦躁。身体深处那股蠢蠢欲动的热潮,似乎也在这种平和安稳的环境里,被暂时压制下去。
他不知不觉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