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队基地在晚上七点，显出一种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颓败感。白炽灯管有一根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在堆满外设、泡面桶和散乱衣物的杂乱空间里投下不安的光影。空气里残留着烟味、汗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怪异气息。

江焰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屏幕上是游戏客户端界面，但他没登录。手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磕着。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走动，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基地里被放大。

七点零三分。

他瞥了一眼门口。空无一人。

“还真敢来这种地方？”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期待的弧度。昨晚图书馆里，林见星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和那句“交易”还清晰印在脑海里。他答应了，一半是出于对“高数”这个现实威胁的妥协，另一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对她这个人，对她那种近乎怪异的平静，产生了一种危险的好奇。

门铃就在这时候响了。声音突兀，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江焰没动。几秒钟后，门铃又响了一次，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板的规律性。

他这才慢吞吞地起身，趿拉着拖鞋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林见星站在门外走廊昏黄的声控灯下。她换了一身衣服，浅蓝色的棉质衬衫，米色长裤，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肩上背着一个看起来就很重的帆布包。打扮依旧简单干净，与周围斑驳的墙面、堆在角落的快递箱格格不入。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

看到江焰，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晚上好。我迟到了三分钟，抱歉。便利店排队时间超出预期。”

她的道歉听起来更像一份实验报告里的误差说明。

江焰侧身让她进来，顺手带上门。“你还真买了东西？”他目光落在那个塑料袋上。

“第一次辅导，按照社交惯例，准备了一些饮料和零食，可以缓解初次进入陌生私人空间的尴尬，也可能有助于建立初步的工作氛围。”林见星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打量着基地内部的环境，目光掠过那些杂乱的线路、墙上褪色的战队海报、角落积灰的奖杯，眼神里没有嫌弃或惊讶，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和记录意味。

她把塑料袋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茶几上，从里面拿出几瓶功能饮料、矿泉水和几包独立包装的饼干、坚果。摆放得整整齐齐。

江焰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你还真是……准备充分。”

“提高交易成功率的必要步骤。”林见星转过身，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文件夹、几支不同颜色的笔，还有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就让人头痛的《高等数学习题精解》。“我们从哪里开始？你手边有最近的作业、测验卷和教材吗？”

直接切入主题，没有任何寒暄。

江焰挑了挑眉，走到自己乱糟糟的桌子前，从一堆杂物底下扒拉出皱巴巴的教材和几张画满红叉的卷子，扔到旁边一张稍微空一点的桌子上。“就这些。看得懂你就教。”

林见星走过去，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翻阅那些卷子和作业。她的动作很轻，翻开卷子时，会小心地将折角抚平。看题目的速度很快，眼神专注，偶尔会用指尖在某道错题旁轻轻点一下。

江焰也拖了把椅子坐到对面，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基地里只剩下她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和那根接触不良的灯管发出的嗡嗡电流声。

几分钟后，林见星抬起头，看向他。“主要问题集中在三个模块：多元函数微分学的几何应用、重积分的计算，尤其是极坐标变换，以及曲线积分与曲面积分的基本概念混淆。”她的语气平稳，像医生在陈述诊断结果，“你的解题思路有很强的跳跃性和直觉性，这在某些物理或几何直观题上可能有效，但缺乏严格的数学语言表述和规范性步骤，导致过程分丢失严重。另外，一些基本公式的记忆存在混淆。”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你的空间想象力和对问题核心的捕捉能力，比卷面分数显示的要强。”

江焰愣了一下。他听过很多对他成绩的评价，“差”、“懒”、“不上心”，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具体、这么……客观地分析他的问题，甚至还带了一点……肯定？

“所以，怎么治？”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

林见星没有直接回答。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得工整清晰的几页纸。“这是我根据你的错题类型和教学大纲，制定的初步补习计划。分为四个阶段：概念梳理、题型归纳、计算强化、综合应用。每次辅导两小时，前四十分钟讲解核心概念和典型例题，中间四十分钟你练习，我来纠错，最后四十分钟复盘和布置针对性练习。”

她把计划表推到江焰面前。“今晚我们先从你最薄弱的‘曲线积分与曲面积分的联系与区别’开始。这里有五个关键辨析点，以及三种常见的出题陷阱。”

江焰扫了一眼那计划表，条理清晰得可怕，时间精确到分钟，旁边甚至还标注了“预计疲劳期”、“建议休息间隔”。他抬起头，看着林见星：“你给所有人都做这种……作战计划？”

“你是第一个需要这份计划的交易对象。”林见星已经翻开了教材和习题集，用一支蓝色笔在上面做着标记，“现在，请打开教材第217页，我们先看格林公式的物理意义，这有助于你理解曲线积分为什么会和平面区域内的二重积分产生联系。如果你有哪里不理解，随时可以打断我。”

她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但语速适中，咬字清晰。讲解开始后，她完全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不再是图书馆里那个有些疏离的观察者，而是一个极度专注、逻辑严密的传递者。她用最简洁的语言拆解复杂的数学概念，有时会画出示意图，笔尖在纸上划过，线条干净利落。

江焰起初还带着点漫不经心和审视，但很快就被她的讲解吸引了。她讲的东西，和课堂上老师照本宣科、纠缠于细枝末节证明的方式完全不同。她直指核心，把那些抽象符号和现实中的“流量”、“环量”、“通量”联系起来，甚至偶尔会举出一些……看似与数学无关，但他却能奇妙理解的例子。

“比如你在游戏里操控角色绕着一个野怪营地走一圈，计算你受到的总伤害，这就有点像一种环路积分。而如果你要计算一片草丛区域里所有敌方单位的潜在伤害总和，那就更接近一个面积分……”林见星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游戏地图示意图。

江焰看着那个草图，眼神微微发亮。这个角度，他从来没想过。

“有点意思。”他低声说。

“理解了吗？”林见星停下笔，看向他。

“大概……懂了。”江焰拿过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试着画了画，“是不是说，如果这个力场是保守的，就像游戏里某些固定路径的陷阱，那绕一圈回来，总伤害就是零？”

“可以这么类比。但数学上需要满足特定条件。”林见星点头，然后迅速回到严谨的定义，“所以，判断场是否保守，是关键的第一步。我们来看这个判别式……”

时间在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偶尔的提问和简答中悄然流逝。那根闪烁的灯管不知何时稳定了下来。基地里依然杂乱，但这一方书桌周围，却仿佛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充满理性光辉的结界。

第一个四十分钟结束得比江焰预想的快。林见星严格遵循她的计划，准时停下。“休息五分钟。你可以活动一下，或者看看这些。”她指了指带来的零食和饮料。

江焰确实觉得有点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那种高度集中后的倦意。他起身，走到茶几边，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了几口。回头看向书桌，林见星正低头在她的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专注。

“你在写什么？”他走回去，靠在桌边。

“本次辅导的进度记录，以及你的反应数据。”林见星没有遮掩，将笔记本转向他一些。上面是整齐的表格和简短的符号记录。

时间：19:07-19:47

内容：曲线积分物理意义及格林公式初步

对象反应记录：

· 初始注意力集中度：70%（存在轻微审视与怀疑）

· 讲解过程中，注意力提升至90%（在游戏类比出现时达到峰值）

· 理解速度：快于平均预期（尤其在具象化解释时）

· 互动主动性：低，但提问质量高（问题均指向概念核心）

· 情绪状态：由戒备/漫不经心转向专注/兴趣（微表情指标：眉心舒展，眼部肌肉放松，唇角无意识微扬0.5秒）

备注：对象对空间和物理意义的直观理解力突出，可作为后续教学重点切入点。

江焰看着那一行行冷静客观的描述，尤其是最后那句“唇角无意识微扬0.5秒”，感觉有点荒谬，又有点莫名的……被看透的不适感。

“你还真记？”他语气有些复杂。

“这是交易的一部分。”林见星合上笔记本，看向他，“我需要数据。同样，你也可以记录我的‘教学表现’，作为评估交易是否继续的依据。”

她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坦荡得近乎无情。

江焰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问：“那你现在是什么‘情绪状态’？”

林见星似乎没料到他会反问，沉默了一瞬。她的眼睫微微垂下，似乎在快速检索内部的“感知数据库”。几秒钟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

“根据生理指标和认知反馈，当前状态可描述为：‘任务执行顺利带来的程序性满意’，程度轻微。以及，对样本配合度与理解力高于预期的……‘数据性欣赏’。”她选择着词汇，试图用最精确的语言描述那一片寂静的内在，“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高兴’或‘成就感’。”

她的坦诚，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某种常人难以触及的真实。

江焰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起昨晚她练习微笑的样子。原来那不是害羞或紧张，而是……真的不会？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问什么。问她为什么会这样？问她这样活着累不累？好像都不合适。他们只是交易关系。

“休息时间结束。”林见星已经重新看向了习题集，“我们开始练习部分。请完成我标记的这三道例题。计时开始。”

她恢复了那种高效的工作模式，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触及核心的对话从未发生。

江焰也坐了下来，拿起笔。思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一些。那些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符号和概念，被她用那条理分明的讲解和奇特的类比理顺了。他沉下心，开始解题。

练习过程中，他偶尔会卡住。林见星不会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提示他回想某个概念，或者画个图辅助思考。她的提示总是精准地点到关键障碍。

四十分钟的练习时间结束，三道题他完整做出了两道，第三道思路正确但最后计算出了个小错误。

“正确率66.7%，高于首次辅导的预期值。”林见星批改完，在计划表上做了个标记，“计算错误是非受迫性失误，需要加强最后一步的核查习惯。现在，进行最后阶段的复盘和布置作业。”

她的节奏把控得极好，没有任何拖沓。最后四十分钟，她快速总结今晚的核心，指出他练习中暴露出的几个思维惯性和细节疏忽，然后从习题集里勾选了十道针对性练习题作为“作业”。

当时钟指向九点整时，她准时停下了所有讲解和布置。

“第一次辅导结束。下次辅导时间，请根据你的课表和我提供的可选时间段协调后通知我。作业请在下一次辅导前完成。”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将教材、笔记、文具一样样放回帆布包。

江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在灯光下忙碌的侧影。两个小时的脑力消耗，让他有些疲惫，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不是弄懂了数学题的成就感，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感觉。

她拉好帆布包的拉链，站起身。“那么，我先走了。”

“等等。”江焰叫住她。

林见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目光带着询问。

江焰从桌上拿起那瓶她带来的、还没开封的功能饮料，递过去。“这个，谢了。”

林见星看了看饮料，又看了看他，似乎在进行一项快速的成本效益分析。然后，她接了过去。“不客气。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她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

“江焰，你打游戏时的专注力和解决问题的直觉，如果能有合适的理论框架支撑，会很有力量。不只是数学。”

说完，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门轻轻关上。

基地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机箱风扇低沉的嗡嗡声。

江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瓶矿泉水，瓶身上的水珠冰凉。他耳边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

不是客套的鼓励，而是冷静的陈述。像在陈述一个她观察到的客观事实。

他走到窗边，掀开百叶窗的一角。楼下，林见星清瘦的身影正走出老旧居民楼的门洞，步入路灯昏黄的光晕中。她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步伐稳定地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很快融入了夜晚稀疏的人流。

江焰松开手，百叶窗啪嗒一声合拢。

他走回书桌旁，看着上面摊开的、被林见星用不同颜色笔迹仔细标注过的教材和习题，还有那张一丝不苟的补习计划表。旁边，是她留下的那几包饼干和坚果，整齐地码放在一起。

这个夜晚，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没有敷衍，没有轻视，没有那些优等生惯有的、隐晦的优越感。只有一场高效、清晰、甚至有些冷酷的“交易”。她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准确诊断，精准施教，同时不忘收集她的“观测数据”。

而她这个人……比数学题更复杂难解。

江焰拿起她勾选的那十道作业题，扫了一眼。难度适中，但针对性很强。他坐了下来，拧开笔帽。

也许，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易”，并不像他最初想的那么糟糕。

至少，在解决高数这个迫在眉睫的麻烦上，她看起来是认真的，而且……似乎真的有能力。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远处城市的霓虹光污染在低垂的云层上染出一片模糊的橘红。

基地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规律而持续。

而在驶离的公交车上，林见星靠窗坐着，窗外流动的光影在她脸上明灭。她打开那个硬皮笔记本，在关于今晚的记录末尾，添上了一行新的备注：

样本额外反应记录：辅导结束后，对象主动赠还饮料并致谢（不符合初始攻击性行为模式预测）。对象在接收到关于其游戏能力与理论结合潜力的正面陈述后，出现了约1.2秒的凝视停顿，随后心率监测显示轻微加速（+5次/分），伴有极短暂的瞳孔放大（需后续观察确认是否为偶然）。

初步假设：对象可能对“价值认可”敏感，尤其是与其核心能力（电竞）相关的认可。此反应点或可作为后续观察与交互的潜在激励因素。

她合上笔记本，看向窗外。

公交车正穿过城市的隧道，车厢内忽明忽暗。

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她平静的侧脸，和那双倒映着流动光点、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交易的第一回合，平稳结束。

但样本的反应，已经开始出现一些计划外的、有趣的偏差。

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