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队基地弥漫着低气压,像暴雨前的闷热午后,让人透不过气。
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出江焰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靠在电竞椅里,一条长腿曲起踩着椅子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机械键盘上划过。屏幕上不是游戏界面,而是校方发来的警告邮件副本,措辞严厉,列出数条违规,最后盖着“留校察看,禁赛一学期”的鲜红电子章。
旁边散落着几份文件,是赞助商发来的“暂停合作”通知函。纸张边缘被陆子言攥得皱皱巴巴。
“现在怎么办?”苏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蹲在地上收拾一些零散的外设,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下个月的房租……还有水电、网络续费……之前答应好的训练赛,对方也推了。”
陆子言狠狠吸了一口烟,又烦躁地在满是烟蒂的易拉罐里摁灭。“能怎么办?求爷爷告奶奶,再去找找有没有小赞助,接点低端商单,先把基地保住。”他看向江焰,眼神复杂,“至于他……禁赛期,正好‘休息’。”
“休息”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压抑的火气。
江焰没接话,视线从屏幕移到手机上。屏幕亮着,是医院APP的界面,住院费用预缴通知的红色角标刺眼。他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只是锁了屏,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医药费,我会想办法。”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不会用战队的钱。”
“谁他妈跟你分这个!”陆子言猛地拔高声音,又强行压下去,胸口起伏,“江焰,我们是兄弟,是队友!出了事一起扛!但你下次……下次能不能别这么……”
“这么轴?”江焰接过话,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子言,有些东西,脏了就是脏了。碰了,手就干净不了。”
陆子言盯着他,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最后他颓然抹了把脸,抓起外套。“我出去透口气,再打几个电话。”
门被关上,基地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苏晓晓轻微的啜泣。
江焰闭上眼,昨晚离开场馆时灌入喉咙的冷风,此刻似乎还在肺里盘旋。还有那个昏暗角落里,林见星对着镜子切换表情的侧影,以及她转过来时,那双迅速覆上礼貌疏离、却难掩深处空洞的眼睛。
“演戏给谁看?”
他当时几乎是脱口而出。现在想来,那讥讽或许有一半是对着自己。他在赛场上演了一出宁为玉碎的戏码,她在角落里演着完美的微笑。都是演,谁又比谁高明?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教务处系统的自动提醒:【高数(下)期中成绩已发布,请及时查看。缺勤记录已达预警线,请关注。】
点开,一个鲜红的、不堪入目的分数跳出来。
他低低骂了句脏话,把手机扔回桌上。奖金没了,赞助飞了,学业亮起红灯,母亲的医药费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团糟。
而这一切的起点,竟是他那该死的、不容玷污的原则。
真他妈讽刺。
周三下午,校园图书馆三楼,自然科学阅览区。
这里一向安静,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排列整齐的书架和深色木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纸张、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沉静气息。
林见星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这是她通过多次观察和计算选定的最佳座位:光线充足但不过于刺眼,远离出入通道和热门书架,隐蔽性好,视野却可以覆盖大半个阅览区,方便她进行“环境扫描与人群情绪抽样”。
此刻,她面前摊开一本《非参数统计》,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书上。视线余光里,阅览区入口处,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身影高大的男生正懒洋洋地走进来。
是江焰。
他看起来有些睡眠不足,头发随意,双手插在兜里,目光在阅览区里扫了一圈,带着点不耐烦,像是在完成一项讨厌的任务。最终,他的视线落在林见星斜对面——那里有一个空位,桌上散落着几本明显是占座用的闲书。
江焰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将那几本书拢到一边,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动作带着一股我行我素的劲儿。
林见星垂下眼,继续看面前的公式,心跳频率平稳(手环监测数据:68次/分)。她今天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基于江焰的课表和过往行为模式分析,周三下午他大概率会出现在图书馆——补高数作业,或临时抱佛脚。而她,需要一次“非刻意”的近距离观察。
她耐心地等了大约二十分钟。
期间,江焰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高数教材和几张皱巴巴的作业纸,对着看了几分钟,眉头越拧越紧。他抓了抓头发,拿出手机似乎想查什么,又烦躁地放下,最后干脆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生怯生生地走过来,指了指被他推到一边的书,小声说:“同学,这里有人……”
江焰头也没抬,声音闷在胳膊里:“占座还有理了?让他来找我。”
女生脸一红,咬着嘴唇拿回书走了。
林见星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在脑中飞速记录:对象面对学业压力表现烦躁,回避行为明显;社交互动中表现出攻击性/防御性,规则感薄弱但自有一套逻辑。
时机差不多了。
她合上书,拿起自己的水杯,起身走向茶水间。回来时,她的路线“恰好”经过江焰的桌子。她的脚步平稳,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只是路过。
就在她即将走过时,江焰突然动了一下,他伸了个懒腰,手臂向后舒展。
“砰!”
他的手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林见星拿着的水杯上。
杯子里是刚接的温水,不算烫,但量不少。大半杯水泼洒出来,一部分溅在江焰的袖子和摊开的作业纸上,更多的则淋湿了林见星握杯的手和浅色的衣袖。
一切发生得很快。
江焰怔了一下,立刻收回手,看向林见星。“喂,你……”他话没说完,对上林见星转过来的视线。
她没有惊叫,没有皱眉,甚至没有立刻查看自己湿了的衣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冬天的湖水,倒映出他有些错愕的脸。然后,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那被水晕染、字迹开始模糊的作业纸上。
“抱歉,”江焰先开口,语气有点硬,但不算恶劣,“我没注意后面有人。”
“没关系。”林见星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她放下还剩一点水底的杯子,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抽出一小包未开封的纸巾,递过去,“你的作业。”
江焰看着她递过来的纸巾,没接,反而挑了挑眉,目光在她湿了一片的衣袖上扫过。“你的手和衣服。”
“先处理纸上的水,墨迹晕开前。”林见星保持着递纸巾的姿势,逻辑清晰,“衣服可以等会儿。”
她的反应太平静,太平淡,反而让江焰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接过纸巾,胡乱在作业纸上按了几下,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她。“你不生气?”
“意外事件,生气不符合效率原则。”林见星这才从包里又拿出一张手帕,慢慢擦拭自己手上的水渍。她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在处理一个实验中的小意外。“而且,你道歉了。”
江焰盯着她擦手的动作,那手指纤细白皙,被水浸过后微微发红。他想起昨晚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样子,又看看此刻她这副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表情。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再次升起。
“你……”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那双总是显得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此刻透出探究的光,“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
林见星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表情没有任何破绽。“可能吧。校园里。”她的回答模棱两可。
江焰扯了扯嘴角,靠回椅背,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要找出什么破绽。“数学系的林见星,对吧?有名的好学生。”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玩味,“好学生也来图书馆‘偶遇’问题学生?”
林见星的心率依旧平稳(手环:70次/分)。她将湿了的手帕折好,放回包里一个专用的密封袋。“这里是公共区域。”她陈述事实,“而且,据我所知,你的《高等数学(下)》期中成绩不太理想,出现在图书馆补作业,符合逻辑。”
江焰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你知道我成绩?”
“校园信息系统有部分公开数据。你的缺勤记录和成绩预警并不难查。”林见星的语气依然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另外,昨晚电竞联赛的弃赛事件,论坛讨论热度很高。综合判断,你目前可能面临学业和纪律双重压力,以及潜在的经济压力。”
江焰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双总是显得懒散的眼睛里,此刻凝聚起冰冷的光。“你调查我?”
“不是调查。”林见星纠正,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安静的阅览区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忽视的笃定,“是观察和推理。就像你昨晚,不也‘观察’到了什么吗?”
江焰瞳孔微缩。她果然记得!而且,她居然敢这么直接地提起。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透过窗户,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划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像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一边是秩序、理性、完美伪装的世界。
一边是混乱、直觉、肆意燃烧的世界。
“所以呢?”江焰缓缓坐直身体,那股慵懒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捕食者的警惕与压迫感,“好学生小姐,你想干什么?拿我的糗事当谈资?还是想来显示你的优越感?”
“都不是。”林见星轻轻摇头。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更靠近桌子,也靠近了那道阳光的分界线。她的影子落在江焰的作业纸上,覆盖了那些晕开的水渍。“我想和你做一场交易。”
“交易?”江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我有什么能跟你交易的?”
“你需要通过高数考试,避免因挂科导致更严重的后果,比如失去特招资格,影响未来的比赛机会。”林见星条理清晰地说道,“我可以为你提供系统的补习,确保你通过期末考试,甚至拿到一个不错的成绩。”
江焰眯起眼:“条件?”
“作为交换,”林见星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专注,像科学家在观察一个罕见的标本,“我需要一个‘高复杂性情感模式’的观察样本。你需要配合我的观察,允许我记录你在特定情境下的情绪反应和决策逻辑。当然,一切会在伦理框架内,不会涉及你的核心隐私。”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我需要完成我的研究课题,你需要解决学业危机。我们互不拖欠,也互不干涉对方其他领域的生活。”
阅览区安静得能听到远处书页翻动的声音。阳光缓慢移动,那道明亮的光带爬上了江焰的手背。
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潮湿的作业纸上敲了敲。面前这个女生,冷静得可怕,也大胆得可怕。她将他面临的困境剖析得明明白白,然后抛出一个看似公平、实则古怪至极的“交易”。
让他当她的观察样本?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荒谬。
但……她提出的条件,确实直击他的痛点。高数,是他眼前最现实、最紧迫的障碍。失去了赛场,如果再失去学籍,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而她,林见星,数学系的天才,据说从无败绩。如果她真能帮他搞定高数……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耍我?”江焰抬起眼,目光锐利,“或者,你这所谓的‘观察’,到底想观察什么?怎么观察?”
“具体观察计划和伦理条款,我可以提供书面说明。”林见星早有准备,“你可以随时叫停。交易的基础是自愿和互信。”她停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至于我是否在耍你……你可以用第一次补习的效果来验证。如果无效,交易作废。”
她的自信,近乎狂妄。
江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讥诮的笑,而是一种混合着兴味、挑战和某种破罐破摔意味的笑。
“行啊。”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姿态,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林见星,是吧?我记住你了。”
他伸出还沾着一点水渍的手,越过那道阳光的分界线,悬在半空。
“不过,交易怎么开始,得我说了算。”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先让我看看,你这个‘天才’的家教,到底值不值得我当这个‘样本’。”
林见星的目光落在他悬着的手上,停顿了大约一秒。然后,她也伸出手,轻轻握了上去。
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薄茧,带着温热和刚刚沾上的水汽。
她的手很小,指尖微凉,肌肤细腻。
一触即分。
“可以。”林见星收回手,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时间,地点?”
“明天晚上七点。”江焰报出战队基地的地址,“带上你的本事。别让我失望。”
他说完,不再看她,低头开始收拾自己那堆湿了一半的作业和教材,动作有些粗鲁。
林见星也转身,拿起自己的书和水杯,走向原来的座位。她的脚步平稳,背脊挺直。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握手的那一瞬间,手环上显示的心跳频率,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微小的波动。
从70次/分,跳到了74次/分。
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但这偏离标准值的4次跳动,被她的大脑敏锐地捕捉并记录了下来。
样本接触协议,初步达成。
而交易的另一方,那个看似落入被动位置的观察对象,在女孩转身离开后,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他抬眼,瞥向女孩离开的方向,目光掠过她帆布包边缘露出的一角——那是笔记本的硬壳封面。
他记得那种笔记本。厚重,专业,一丝不苟。
就像她这个人。
戏,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图书馆窗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正暖,却不知何时,天际悄然堆积起一层淡淡的、铅灰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