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数学系实验楼机房。机器低鸣，空调送出恒定的冷风，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干燥气息。

林见星坐在最角落的终端前，屏幕幽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面前同时开着几个窗口：校园课程管理系统、电竞社公开活动日历、校园一卡通部分消费记录（匿名聚合数据）、以及一个她自己编写的简易行为预测模型界面。

指尖在键盘上轻快敲击，一行行代码和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

输入变量：目标人物课表（已知）、近期消费地点时间戳（食堂、便利店、特定教学楼）、电竞社设备借用记录、校园Wi-Fi匿名接入点登录历史（仅限公共区域）。

权重赋值：课后第一小时活动地点权重0.3，晚餐前时段权重0.25，已知压力事件（如考试、比赛）后行为模式调整系数1.15……

输出：未来24小时，目标出现概率大于70%的时空坐标点列表。

模型运行，结果弹出。排名第一的坐标：【周二下午16:20-17:40，东区三教，407阶梯教室及相邻走廊区域】，概率82.7%。

林见星的目光在结果上停留两秒，随即关闭所有窗口，清空临时缓存。她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硬皮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研究进展记录 - 阶段二：主动干预测试

目标：验证行为预测模型有效性，并在“非偶遇”框架下，推进互助协议正式化。

预设情境：目标人物因需补交某份迟交的物理实验报告，将于预测时间出现在三教407教室（该课程助教在此时间段答疑）。其离开教室后，前往东区食堂的最短路径将经过三楼西侧露天连廊。

干预点：连廊中段。

干预方式：非定向路径交会，自然引发对话。

对话脚本核心：1. 提及首次辅导效果初步反馈；2. 提出系统性的正式互助协议草案；3. 回应预期中的质疑，强调交易性。

备用方案：若目标未出现，则转为明日同时间在电竞社活动室外二次尝试。

她合上笔记本，放入包中。动作平稳有序，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偶遇”，而是一次普通的实验操作。

周二下午，十六点三十五分。东区三教，三楼西侧露天连廊。

秋日午后的阳光斜射过来，在水泥地面投下镂空栏杆的清晰影子。连廊连接着新旧两栋教学楼，通风很好，带着凉意的风穿堂而过，吹动林见星额前的碎发。她靠在连廊内侧的墙边，手里拿着一本《偏微分方程》，目光落在书页上，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连廊另一端的楼梯出口。

模型预测的窗口时间已过半。

就在她开始计算备用方案触发概率时，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略显拖沓，带着点不耐。

江焰出现了。

他依旧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连帽衫，袖子捋到手肘，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眉头微蹙，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大概是抱怨实验报告格式的繁琐。他朝着连廊这边走来，脚步很快，显然想尽快离开教学楼。

林见星适时地合上书，抬起头，仿佛刚刚结束阅读，正准备离开。她的起身转身，与江焰走来的路径，恰好形成一个自然的交汇点。

两人在连廊中段，迎面相遇。

江焰显然也看到了她，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意外，随即那副惯有的、略带疏离和审视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巧啊。”他语气平淡，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又落到她手里的书上，“好学生也逃课？”

“这节课是自学研讨，可以自主安排地点。”林见星回答，声音平稳，“你的实验报告交了吗？”她看向他手里的纸。

江焰下意识把纸往身后收了收，随即又觉得这动作有点蠢，干脆把手放下。“交了。麻烦。”他顿了顿，看着她，“你呢？在这儿……看书？”他环顾了一下通风的连廊，意思很明显：这不是个舒适的阅读地点。

“这里光线充足，通风良好，人员流动频率低，适合需要保持清醒思维的阅读。”林见星给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然后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上周的辅导，布置的十道练习题，你完成了吗？”

江焰挑眉：“怎么？林老师要现场检查作业？”

“只是确认教学进度的必要环节。”林见星忽略了他语气里的那点调侃，“根据首次辅导的反馈，我需要调整后续计划的侧重点。”

“做了七道。”江焰耸耸肩，“剩下三道……没时间。”

“正确率？”

“大概……五道对吧。”江焰摸了摸鼻子，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点罕见的、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局促，“你画图讲的那个方法，挺好用。”

林见星点了点头，在脑中快速记录：样本完成度70%，自述正确率71.4%，与预期基本吻合。对可视化教学法接受度良好。

“可以接受。”她说道，然后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原本出于社交安全的距离。这个动作让江焰微微挑眉，但没有后退。

“江焰，”林见星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专注，如同在进行一次严肃的数据核对，“首次辅导验证了交易的基础可行性。现在，我正式提议，将我们的互助关系系统化、定期化。”

江焰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怎么个系统化法？”

林见星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两张打印好的A4纸，递过去。“这是初步拟定的《学业辅导与行为观察互助协议》草案。一式两份。”

江焰接过，纸张还带着打印机微微的余温。他低头看去，标题是正经的宋体加粗。条款清晰列明：

甲方（林见星）义务： 1. 每周提供不少于两次，每次不少于两小时的高等数学系统辅导…… 2. 确保甲方教学方案贴合乙方（江焰）实际认知水平与节奏…… 3. 辅导期间提供必要的学习资料与策略指导……

乙方（江焰）义务：1. 按时参加辅导，完成布置的针对性练习…… 2. 在约定范围内，允许甲方进行非侵入式的行为与情绪反应观察及记录…… 3. 提供必要的背景信息以供研究参考（涉及核心隐私有权拒绝）……

双方权利：1. 均有权在提前告知后暂停或终止协议…… 2. 观察所得数据仅用于匿名学术研究，不得用于任何其他目的…… 3. 协议期间，互不干涉对方协议外生活……

协议期限：至本学期期末考试结束止。

条款严谨，权责清晰，甚至还有违约责任和争议解决方式的设想（协商解决）。完全不像两个学生之间的约定，倒像一份微型商业合同。

江焰看完，抬起头，脸上表情复杂，介于想笑和难以置信之间。“你还真弄了个……协议？还一式两份？”他晃了晃手里的纸。

“明确的权利义务边界，有助于减少误判，提高合作效率，保障双方基本权益。”林见星解释，“你可以提出修改意见。这是草案。”

“保障权益？”江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些许压迫感，他低头看着林见星，声音压低，带着玩味和探究，“林见星，你绕这么大圈子，搞预测，写协议，就为了‘观察’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这‘观察’背后，没有别的目的？比如，满足某些好学生对‘问题学生’的猎奇心？或者……”他眼神锐利起来，“跟我家里那些想看我笑话、想把我按在‘失败’标签下的人一样？”

连廊里的风似乎静止了一瞬。

林见星没有后退。她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依旧平静，仿佛没有听到他话里的尖锐和隐藏的刺。

“第一，猎奇心是一种短暂的情绪驱动，不符合长期系统性研究的投入产出比。我的课题周期是一学期，需要稳定可靠的样本合作，而非一时的好奇满足。”她的声音平稳，逻辑清晰，“第二，我对你的家庭背景、人际矛盾没有兴趣，除非它们直接影响你的情绪反应模式，而那也是匿名化处理后的研究素材。第三……”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他脸上那道因紧抿嘴唇而更显清晰的唇线上掠过。

“第三，江焰，如果我想看笑话，或者确认某个‘失败’标签，我根本不需要花费时间制定教学计划、分析你的错题、预测你的行踪。”她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但话语的内容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你的挂科记录、禁赛处罚、论坛上的争议，这些已经是公开的、现成的‘笑话’和‘标签’。我何必多此一举？”

江焰的瞳孔微微一缩。她的话毫不客气，甚至有些残忍的直白，却奇异地……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评判意味。她只是在陈述事实，冰冷、客观的事实。

“那你图什么？”江焰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份玩世不恭褪去，露出底下更真实的警惕与困惑，“就为了你那见鬼的研究课题？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加分？保研？”

“课题完成是基本要求。”林见星承认，“但更重要的是，你的情感和行为模式，对我而言是一个高价值的、未充分解析的‘黑箱’。理解这个‘黑箱’的运行逻辑，本身对我具有认知上的吸引力。”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就像……你解开一个复杂的游戏谜题，或者完成一次不可能的操作反杀。驱动你的，是通关的奖励，还是破解挑战本身的过程？”

这个类比，让江焰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从这个角度来比喻。

“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高难度谜题’？”他语气古怪。

“是具备高研究价值的独特样本。”林见星纠正，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她抬起手，指了指协议草案上关于乙方义务的第二条，“而这份协议，是我尝试‘破解’时，与你这个‘谜题’本身达成的‘游戏规则’。它保证我的观察在规则内进行，也保证你作为‘参与者’的知情权和边界。这是一场……”她寻找着词汇，“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公平交易。我需要数据，你需要通过考试。我们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她的话，将她所有看似古怪、过分理性的行为，都框定在了一个冰冷、清晰、却也因此显得异常坦荡的逻辑里。没有同情，没有拯救，没有居高临下的帮助。只有平等的交换。

江焰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协议，纸张被风吹得轻轻翻动。连廊外的阳光正在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他想起了昨晚基地里，她高效清晰的辅导，想起她最后那句话，想起她记录本上那些冷静到可怕的观察记录。也想起了赛场上那些肮脏的手段，想起了母亲病床旁催缴的单据，想起了陆子言焦灼的眼神和苏晓晓的眼泪。

他需要通过考试。他需要时间，需要精力，去解决那些真正棘手的问题。而数学，是他眼前必须搬开的一块绊脚石。

眼前的林见星，或许古怪，或许冰冷得像台机器，但她有能力搬开这块石头。而且，她提出的方式……虽然匪夷所思，却诡异地契合他现在不愿接受任何“施舍”或“同情”的心态。

一场交易。冰冷的，清晰的，互不相欠的交易。

“协议期限，到期末？”他忽然开口。

“是。目标是你通过高等数学（下）期末考试，成绩不低于70分。”林见星给出明确指标。

江焰扯了扯嘴角。“70分？你还真敢定。”他抬起眼，目光重新锁定她，那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最后的挣扎，破罐破摔的决心，以及一丝被点燃的、不服输的劲头。“好。”

他朝她伸出手。

“笔。”

林见星从包里拿出一支黑色中性笔，递给他。

江焰接过，没有犹豫，就着旁边的水泥栏杆，在协议草案乙方签名处，唰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潦草不羁，力透纸背。然后，他把笔和其中一份协议递还给林见星。

林见星接过，也在甲方处签下自己工整的名字。一式两份，各自收起。

“细节条款，比如具体辅导时间、观察记录方式，可以后续协商补充。”林见星将协议仔细折好，放回文件夹，“下次辅导时间，我会根据你的课表再协调。”

“行。”江焰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协议随意卷了卷，塞进连帽衫口袋。他看着林见星，那股玩味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林见星，你最好真能把我教到70分。不然……”

“不然，协议终止，交易作废。”林见星接上他的话，语气平静，“很公平。”

她说完，朝他微微颔首，转身，朝着连廊另一端走去。步伐依旧稳定，背脊挺直，仿佛刚才完成的不是一场可能影响两人未来数月关系的协议签署，而只是敲定了一次小组作业的分工。

江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连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穿过栏杆的、越来越斜的夕阳。风又吹了起来，带着深秋的凉意。

他伸手进口袋，摸了摸那份卷起来的协议。纸张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一场交易。

一个把他当成“高难度谜题”来研究的奇怪优等生。

一次……或许能让他喘口气、集中精力解决其他麻烦的机会。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有意思。”

他转身，也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也坚定了一些。

而已经走下楼梯的林见星，在无人注意的转角，停下了脚步。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硬皮笔记本，快速写下：

协议签署完成。样本接受度：高。反应符合预期（质疑-权衡-接受）。

特殊记录：在对方提到“家里那些想看我笑话的人”时，眉心肌肉出现0.3秒不自然绷紧，音调有微弱下沉。此点可能与“家庭”相关变量有关，需后续留意。

下一步：制定详细辅导计划表，并准备首次正式“情绪诱发情境”实验设计（低强度）。

写完，她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走廊窗外。

夕阳如火，染红了半边天空。

协议的象限已然划定，观察的实验正式进入操作阶段。

她不知道这个样本最终会导出怎样的方程解，但至少，变量已经成功引入，程序开始运行。

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她沉静的脸，和窗外那一片燃烧的、动荡的、却也因此充满未知可能性的天空。

交易生效。

游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