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十三天的黄昏，陈知许把杨望生带回了家。
理由很简单——期中考试成绩公布，她考了年级第七，妈妈一高兴，答应实现她一个愿望。陈知许的愿望是："我想请一个同学来家里吃芒果慕斯。"
妈妈笑着捏她鼻尖："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陈知许耳尖发红，却诚实回答："男同学。"
妈妈没再追问，只是转身打开冰箱，把昨晚做好的芒果慕斯又加了一层奶油，像要给什么未知的客人，准备最柔软的欢迎。
于是，周五傍晚，杨望生站在"陈家小馆"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苹果、梨、香蕉，最上面却躺着一颗孤零零的、用透明纸包着的橙子，像被刻意挑选的颜色。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卫衣，帽子压得极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肩膀微微耸着，像随时准备转身逃跑。
陈知许从门里蹦出来，马尾辫在身后甩成一条任性的直线："进来呀，别站门口，我妈等你呢。"
杨望生僵在原地，声音闷在帽檐里："我……还是回去吧。"
"都到门口了！"陈知许去拉他手腕，指尖碰到他掌心的冷汗，才发现他在发抖——不是冷，是怕。
她放轻声音，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没事的，我爸妈很好说话……真的。"
良久，杨望生终于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足够让她心跳加速。
【二】
陈家小馆不大，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温度——
门口风铃是贝壳做的，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叮铃"；柜台玻璃下压着一排排拍立得，记录四季的落日；餐桌是原木色，桌角贴着小小的、手写的菜单：「今日限定：芒果慕斯 + 橙子汽水」。
陈妈妈从厨房探出头，身上围着印有小雏菊的围裙，声音爽朗得像十月阳光："是望生吧？快进来，阿姨今天做多了芒果慕斯，正好帮阿姨解决掉！"
杨望生僵在门口，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陈知许悄悄捏了捏他手腕，小声说："叫人呀。"
"阿……姨好。"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足够让陈妈妈笑弯了眼。
陈爸爸也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打蛋器，声音洪亮："小伙子别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许许天天夸你作文写得好，一会儿给叔叔讲讲怎么把芒果写得比肉还香！"
杨望生耳尖瞬间红透，低头看鞋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陈知许憋笑憋得肚子疼，拉着他穿过餐厅，一路小跑上楼，身后传来妈妈压低声音的调侃："老陈，你吓着人家孩子！"
楼梯拐角处，她停下来，转身看他，眼睛弯成月牙："我爸妈就这样，嗓门大，其实心软……你别怕。"
杨望生摇头，声音低哑："他们……很好。"
陈知许愣住——这是第一次，她听见他用"很好"形容别人的父母。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他怕的不是"热情"，而是"对比"——那种被温暖包围时，更加清晰的、自己世界的荒凉。
【三】
陈知许的房间在二楼最里侧，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手工编织的月亮。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阳光混合着雏菊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窗帘是米白色，被风鼓起像温柔的帆；书桌上摆着一排相框，记录她从小到大的"落日收藏"；床头贴着一张手绘海报：「今日份快乐：芒果慕斯 + 拍立得 + 落日」！
杨望生站在门口，突然不敢迈步——像怕自己的影子，会弄脏这片明亮。
陈知许却毫不在意，拉他进来，"砰"地关上门，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一个大盒子，"啪"地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排拍立得，按颜色分类：橙、粉、紫、金……像一座小小的、私人的落日博物馆。
"给你看我最宝贝的！"她献宝似的抽出最中间一张，递给他——
照片上是她十二岁时的落日，橙色云层像被撕碎的棉花糖，边缘泛着金。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给未来的我：别忘了今天的颜色。」
杨望生用拇指摩挲那行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一直这么快乐吗？"
陈知许愣住，随即盘腿坐在地毯上，拍拍身边位置，示意他坐下，"大部分时候吧……但也会难过。"
她伸手从床底拖出另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被撕得参差不齐的草稿纸，上面用红色签字笔画满了叉，像一片愤怒的、干涸的血。
"这是我初二那年，"她声音轻下来，"最好的朋友转学，我难过了整整三个月，每天回家就撕纸，撕完又后悔，就偷偷藏起来……"
杨望生看着那盒"垃圾"，突然伸手，从里面抽出一张相对完整的草稿纸——上面用铅笔描了一只歪歪扭扭的鸟，翅膀被涂成黑色，眼睛却用红色笔画了泪滴。
"这只鸟……"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能不能……给我？"
陈知许眨眨眼，随即笑开："你喜欢？送你！不过……得用东西换。"
"什么？"他下意识
"什么？"他下意识攥紧那张纸，像怕她反悔。
陈知许从枕头下摸出那本黑色速写本——正是他送她的、画满她侧影的那本，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他一支铅笔，"画我。"
"现在？"他愣住。
"现在。"她点头，盘腿坐好，背对窗户，夕阳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马尾辫垂在肩侧，发绳上的月亮吊坠一闪一闪。
杨望生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却深吸一口气，笔尖落在纸上——
"沙沙"声响起，像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四】
画完时，夕阳已经沉下去一半。
杨望生把速写本转过来，对准她——
纸上的女孩，盘腿坐在光里，背对黑暗，面前是金色，身后是阴影。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边缘却清晰，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固定在世界上。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女孩的左手腕上，多了一根细细的、黑色编织绳，绳结处坠着一颗小小的、会反光的星星。
陈知许看着那幅画，突然鼻子发酸："你……把我画得太好看了。"
"你……"他声音轻得像风，"本来就好看。"
这句话太轻，轻到被窗外的风一吹就散，却重得让陈知许心跳失速。她低头，从盒子里抽出一张橙色拍立得——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偷拍的他的侧影，背面用银色笔写着：「给杨望生：今天的云很软，像猫肚皮，分你一半。」
"交换。"她递给他，声音因为哽咽而微微发颤，"我的秘密，换你的秘密。"
杨望生接过照片，指尖碰到她的，像触到一块冰，又迅速分开。他低头，把照片夹进速写本最后一页，然后——
他脱下了卫衣。
陈知许下意识别过头，却在下一秒，猛地转回来——
杨望生的左手臂内侧，从肘关节到腕骨，密密麻麻布满旧疤，像一条蜿蜒的、干涸的河床。最新的一道，是上周的，还泛着淡淡的粉，边缘处被黑色编织绳堪堪遮住，像被强行按下的、疼痛的开关。
"我爸，"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喝醉就会……摔东西。我姐……学他。"
他指了指自己右肩——那里有一块圆形的、凹陷的疤痕，像被什么钝器反复击打，"这是七岁那年，被烟灰缸砸的。"
又指了指左侧肋骨——一道细长的、凸起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这是十二岁那年，被皮带扣抽的。"
最后，他抬起左手腕，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根黑色编织绳，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是十六岁生日那天……我自己加的。"
陈知许的视线模糊了。
她伸手，指尖发颤地去碰那道最新的疤痕，却在距离皮肤一厘米处，硬生生停住——怕弄疼他，更怕自己的触碰，会揭开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
"疼吗？"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杨望生摇头，却突然伸手，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腕，带着她的指尖，轻轻落在那道粉色疤痕上——
"现在……"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疼了。"
陈知许的指尖触到那道凸起的、温热的伤痕，突然明白——
他不是在"展示"伤口，而是在"交出"伤口；不是在寻求同情，而是在寻求共鸣——
看，这就是我的世界，黑暗、破碎、鲜血淋漓，却因为你，愿意重新长出血肉，长出光。
她深吸一口气，从盒子里抽出一张金色拍立得——正是他画她那天，玫瑰色夕阳下的他，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 「给杨望生：
你值得被爱，
值得被世界温柔以待。」
她把照片递给他，声音因为哽咽而微微发颤："交换完成。"
杨望生接过照片，指尖碰到她的，像触到一块烧红的炭，却舍不得放开。他低头，把照片夹进速写本，与她的侧影并排——
黑暗与光，阴影与金色，孤独与月亮，终于找到彼此缺失的形状。
【五】
下楼时，陈妈妈已经摆好餐桌——
芒果慕斯被切成均匀的六块，边缘缀着小小的、可食用的雏菊；橙子汽水用玻璃杯装着，杯壁凝结细小的水珠，像一颗颗滚圆的、透明的泪。
陈爸爸正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声音洪亮："开饭啦！今天咱们小馆提前打烊，专门招待贵客！"
杨望生站在楼梯口，突然不敢迈步——像怕自己的影子，会弄脏这片明亮。
陈知许却毫不在意，拉他坐下，把最大的一块芒果慕斯推到他面前，"尝尝，我妈做的，比外面卖的还香！"
杨望生拿起勺子，却迟迟没动——芒果的金色在夕阳下像被浓缩的光，亮得刺眼。陈知许注意到，他的左手腕微微发抖，勺子边缘碰到瓷盘，发出细碎的"叮叮"声，像某种隐秘的求救。
陈妈妈突然站起来，声音爽朗得像十月阳光："哎呀，忘了拍照！这么漂亮的慕斯，得记录一下！"
她转身去拿相机，陈爸爸也笑着附和："对对对，许许，把你那台拍立得拿来，给咱们小馆留个纪念！"
陈知许愣住——她从未告诉爸妈，拍立得里有一半照片，是杨望生的侧影；更未告诉他们，那些照片背面，写满她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的喜欢。
她下意识看向杨望生，却发现——
他正看着她，眼神深得像一口井，井底有她读不懂的情绪在涌动，却第一次，没有躲闪。
"去吧。"他声音轻得像风，"我想……被记录。"
陈知许心跳失速，转身跑上楼，抱下那台拍立得——里面正好剩最后一张胶片。
她回到餐桌，对准芒果慕斯，按下快门——
"咔嚓。"
胶片吐出，她轻轻甩了甩，等影像慢慢显现——
照片上是金色的芒果慕斯，玻璃杯里的橙色汽水，以及——杨望生握着勺子的、微微发抖的左手腕，黑色编织绳上的星星吊坠，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她把照片递给他，背面用铅笔写着：
> 「给杨望生：
第一次被记录的快乐，
要一直记得。」
杨望生接过照片，指尖碰到她的，像触到一块烧红的炭，却舍不得放开。他低头，把照片夹进速写本，与她的侧影、与他的金色夕阳并排——
黑暗、光、阴影、金色、孤独、月亮、芒果、星星……终于找到彼此缺失的形状，拼成一幅完整的、名叫"家"的拼图。
饭后，陈爸妈坚持要送他到门口。
陈妈妈塞给他一盒打包好的芒果慕斯，声音爽朗："明天还要来啊，阿姨给你做橙子味的！"
陈爸爸拍拍他肩膀，声音洪亮："小伙子，下次给叔叔讲讲，怎么用文字把芒果写成月亮！"
杨望生站在门口，突然鞠躬，动作太用力，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声音却一字一顿，像被刻进灵魂：
"谢谢……叔叔阿姨。"
陈知许站在爸妈身后，对他做口型："明天见。"
他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足够让她心跳加速。
【六】
回城的公交车上，杨望生坐在最后一排，车窗把城市的霓虹拉成一条彩色的河。
他打开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夹着一张刚刚拍的照片：金色芒果慕斯，橙色汽水，以及——他微微发抖的左手腕，黑色编织绳上的星星，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 「给杨望生：
第一次被记录的快乐，
要一直记得。」
他低头，用拇指轻轻摩挲那行字，突然笑了——
嘴角上扬，眼角弯起，露出牙齿，像把一整年的孤独，都挤进这个小小的、金色的弧度。
公交车驶过护城河，水面倒映万家灯火，像一条流动的、发光的银河。
杨望生把速写本抱在胸前，像抱住一个滚烫的、新生的宇宙——
那里，黑暗依然存在，却第一次，有了光的名字：
陈知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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