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十七天的黄昏,陈知许在城墙上发现了一封信。
暗黄色的牛皮纸信封,被一块很小的鹅卵石压在老位置,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只有一道被反复撕开又粘合的痕迹,像某种犹豫不决的伤口。夕阳把纸面照得近乎透明,她能隐约看见里面折得极薄的信笺,边缘处透出一点深色——像是被水渍浸过,又像是干涸的血。
陈知许蹲下去,指尖碰到信封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把信放进相机包最里侧的夹层,像揣进一块烧红的炭。整整一节课间,她都没敢打开——怕一拆开,就会听见什么碎掉的声音。
直到晚自习结束,教室熄灯,她躲在宿舍的被窝里,借手机电筒的光,才终于沿着那道旧痕迹,轻轻撕开。
里面只有一张便签纸,被折成极小的方块,展开后,上面的字迹潦草得近乎挣扎——
> 「对不起。
昨天吓到你了。
那是……我姐。
她和我爸一样,一生气就会动手。
我没事。
你别来城墙了。
明天起,换我去找你,好不好?」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句尾一个小小的、被反复描过的五角星,墨迹几乎把纸戳破。
陈知许盯着那行"你别来城墙了",突然鼻子发酸。
她想起傍晚分别时,杨望生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他右手腕那道被星星手链遮不住的、浅浅的指痕;想起他说"我没事"时,嘴角刻意上扬的弧度——像把一把钝刀,硬生生弯成笑的形状。
原来,"保护"两个字,对他来说,是先把危险留给自己,再把安全推给别人。
陈知许把信纸贴在胸口,心脏在胸腔里敲鼓,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生疼。她摸到枕边的蓝色发绳,金属月亮在指尖冰凉,像一枚小小的承诺。
她翻身下床,借走廊昏暗的灯,在信纸背面写下一行字——
> 「明天见,老时间,老地方。
这次换我等你。
不许不来。」
写完,她把信折成更小的方块,用透明胶带封住,塞进相机包最外层——明天,她要把"回答"压在那块鹅卵石下,让他一抬头就能看见。
【二】
第十八天,陈知许提前四十分钟到。
她把相机包抱在胸前,像抱一颗随时会炸开的心脏。城墙下的银杏叶又落了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声音大得仿佛全世界都能听见她的紧张。
17:05,拐角处空无一人。
17:15,风把她的马尾辫吹得猎猎作响。
17:25,夕阳开始下沉,云层被染成淡金色,像一碗被稀释的蜂蜜。
17:30,杨望生没有出现。
陈知许把相机包打开又合上,反复检查那张"回信"是否还在——它安静地躺在夹层里,边缘被胶带封得平整,像一块等待被认领的拼图。
17:35,她终于看见他。
杨望生穿着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扣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他走得很慢,脚步迟疑,像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右手插在兜里,左手却藏在身后,指节处缠了一圈白色纱布,在夕阳下白得刺眼。
陈知许心口一紧,下意识迎上去两步,却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硬生生刹住——
她看见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握着一束小雏菊。
极小的、奶黄色的花朵,被浅绿色皱纹纸包着,花茎用黑色细绳绑住,绳结处——是一个小小的、金属制的月亮吊坠,和她发绳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杨望生在她面前站定,垂着头,声音闷在帽檐里:"我……来晚了。"
陈知许摇头,伸手去接那束花,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指骨,才发现他在发抖——不是风,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无法控制的颤栗。
"你……"她声音发哑,"疼吗?"
杨望生轻轻摇头,左手却下意识往后缩,像害怕她看见纱布下更深的伤口。陈知许没有追问,只是把花抱在胸前,低头嗅了嗅——淡淡的甜,像被阳光晒过的稻草。
"谢谢。"她轻声说,"第一次……有人送我花。"
杨望生的指尖动了动,终于抬起头来,帽檐下的眼睛黑得吓人,却第一次,没有躲闪她的视线。他看着她抱着花的模样,嘴角动了动,像是要笑,最终只是把右手从兜里拿出来,掌心向上——
上面躺着一颗水果糖,透明的包装纸,里面裹着橙色的硬糖,在夕阳下像一块小小的、凝固的火焰。
"甜的。"他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给你。"
陈知许接过糖,没有立刻剥开,而是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把那只受伤的手拉到面前。纱布边缘渗着一点褐色,像是血迹,又像是碘酒。她指尖发颤,却努力让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以后……"她低头,在他纱布边缘吹了吹,像小时候妈妈给她处理伤口那样,"别再受伤了,好不好?"
杨望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动作太用力,小雏菊被挤在两人之间,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安静的、黄色的雪。
陈知许僵了一瞬,随即抬手,回抱住他——手掌一下一下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
"没事了……"她轻声说,"没事了,我在。"
良久,杨望生松开她,低头看她怀里的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会走了。"
陈知许抬头,对他笑,眼睛弯成月牙:"那就说好了,明天,后天,大后天……都要来。"
他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足够让她心跳加速。
那天之后,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从一根手指,变成了零——
偶尔,当夕阳特别温柔的时候,他们的肩膀会轻轻碰在一起,像两片终于找到彼此的拼图,严丝合缝,不再孤独。
【三】
第二十天,陈知许看见了杨望生的"世界"。
那是一个很旧的、黑色封面的速写本,被他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藏在城墙最里侧一块松动的砖后面。他带她过去时,动作轻得像在拆炸弹——
砖块被移开,露出一个狭小的、黑暗的洞,里面躺着那本速写本,边缘已经磨得发白,却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杨望生把它拿出来,递给她,声音低哑:"给你……看。"
陈知许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冷汗,才发现他在紧张——像把最柔软的腹部,暴露给未知的利刃。
她蹲下来,把速写本放在膝盖上,轻轻翻开第一页——
一片空白。
第二页,也是空白。
第三页,终于出现线条——
极淡的、铅笔的痕迹,勾勒出一只飞鸟的轮廓,翅膀展开,却没有飞向天空,而是悬在黑暗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拴住。
第四页,是一只猫,蜷缩在墙角,尾巴缠住身体,眼睛却看向画外,瞳孔里映着一轮小小的、残缺的月亮。
第五页,是一只手,指节处缠着纱布,掌心向上,上面躺着一颗水果糖,包装纸被剥开一半,露出里面橙色的、凝固的火焰。
第六页,是一个女孩的侧影——马尾辫,清秀的轮廓,坐在城墙边缘,面前是夕阳,身后是孤独。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边缘却模糊,像随时会消散。
陈知许的指尖停在那幅画上方,突然不敢触碰——那分明是她,却又不是她;那是杨望生眼里的她,被孤独包围,却被光选中。
"我……"杨望生蹲在她旁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会写字……只能用画的。"
陈知许摇头,把速写本抱在胸前,像抱住一个滚烫的秘密:"很好看……真的。"
他看着她,眼神深得像是要把她刻进灵魂,良久,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发绳上的月亮吊坠,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可以……给你画一张吗?"
陈知许愣住,随即点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现在?"
"现在。"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坐回城墙边缘,背对夕阳,马尾辫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发绳上的月亮吊坠在光里一闪一闪,像一颗小小的、会呼吸的星。
杨望生蹲在对面,膝盖上垫着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画得很慢,很认真,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两片安静的蝶。
夕阳渐渐下沉,云层被染成深红色,像一碗被熬稠的玫瑰酱。
最后一笔落下时,杨望生把速写本转过来,对准她——
画纸上的女孩,坐在城墙边缘,背对夕阳,面前是黑暗,身后是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边缘却清晰,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固定在世界上。
陈知许看着那幅画,突然想哭——
原来,在他眼里,她不是随时会消散的幻影,而是被光选中的、真实存在的人。
"可以……给我吗?"她轻声问,声音因为哽咽而微微发颤。
杨望生点头,把那一页小心地撕下来,递给她,背面用铅笔写着极小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 「给陈知许。
你是月亮,
我是看你的人。」
陈知许接过画,指尖碰到他掌心的温度,突然明白——
他们之间的"秘密",从这一刻起,不再是单向的给予,而是双向的交换——
他给她画,她给他光;他给她黑暗,她给他颜色;他给她孤独,她给他名字。
【四】
第二十二天,陈知许发现了杨望生手腕上的"真相"。
那天傍晚,她提前到了十分钟,正准备把新洗好的照片塞进《飞鸟集》,突然听见城墙另一侧传来压抑的、闷哼的声音——
像被什么堵住嘴的兽,痛苦得近乎绝望。
陈知许心口一紧,下意识放轻脚步,转过拐角——
杨望生背对她,跪在城墙阴影里,左手手腕内侧抵在砖石边缘,右手握着一块尖锐的、碎裂的瓷片——正是她昨天不小心打翻、却被他悄悄收起来的那块。
血珠顺着瓷片边缘滴落,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暗色的花。
"杨望生!"她尖叫,声音劈叉,像被撕裂的布。
瓷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杨望生猛地回头,眼神里满是惊恐——不是被发现的惊恐,而是被"看见"的惊恐;不是怕她责怪,而是怕她因此离开。
陈知许冲过去,膝盖重重磕在砖石上,却顾不上疼,一把抓住他流血的手腕,指尖发颤地去按那道新鲜的、细长的伤口——
"你干什么……"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不是说好……不再受伤吗?"
杨望生僵住,像被钉在原地,良久,突然伸手,一把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揉碎,声音却哑得近乎破碎: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陈知许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却反手更用力地抱住他,手掌一下一下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只濒死的鸟: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血珠蹭到她校服袖口,晕开一朵小小的、暗色的花,她却像感觉不到,只是更紧地握住他手腕,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什么无形的东西,继续把他拖向深渊。
良久,杨望生松开她,低头看她沾血的袖口,眼神暗得吓人,声音却轻得像叹息:
"脏……了。"
陈知许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手帕——白色,边角绣着小小的月亮——那是她昨晚偷偷缝的,原本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把手帕缠在他手腕上,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打结时,她低头,在纱布上方,轻轻吹了吹——像小时候妈妈给她处理伤口那样,带着心疼,带着温柔。
"以后……"她声音发哑,却努力让语调轻快,"想疼的时候……就告诉我,好不好?"
杨望生看着她,眼神深得像是要把她刻进灵魂,良久,轻轻点头,声音轻得像风:
"好。"
那天之后,他们之间的"秘密",从"交换"变成了"共享"——
她给他手帕,他给她伤口;她给他月亮,他给她黑暗;她给名字,他给孤独。
而城墙下的青砖,从此多了一处小小的、暗色的花——像某种隐秘的坐标,标记着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在落日下,找到彼此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