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用到第五页时，统营的渔港迎来了真正的寒潮。

海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留下刺痛的红痕。

沈信雅穿着李英珠那件洗得发硬的旧棉袄，在码头拍一场夜戏。

她需要独自走过一排随着波浪起伏的旧渔船，手里提着一盏快没电的旧矿灯。

“走慢一点，”金世允在对讲机里说，“你不是在走路，你是在丈量自己和这片海剩下的距离。”

沈信雅点头。

灯光昏黄，只够照亮脚前几步被海浪浸湿的木板。

她走得极慢，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脚下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远处海浪永无止息的冲刷声。

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感觉到：李英珠不是活在海边，她是活在一种缓慢的、被咸水侵蚀的腐烂过程里。就像这些船，看似还浮着，龙骨早已被蛀空。

这个念头让她后背发凉。

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的理解——理解了为什么李英珠会用身体去交换一个陌生人的温度，理解了为什么她留下的不是钱，是一枚鱼钩。

因为腐烂到一定程度，疼痛反而是存在的证明。

“过。”金世允的声音传来，带着罕见的柔和。

回到旅馆，沈信雅冻得手指僵硬。

她冲了很久的热水，皮肤才恢复知觉。

然后她打开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就着床头灯写下：

“腐烂是一种向内的航行。

先是气味，再是颜色，最后连轮廓都溶进黑暗里。

鱼钩不是礼物，是锚——

试图在彻底消散前，钩住某块路过的时间。”

写完后她看了很久，第一次没有立刻想发给权志龙。

这些话太私人，太像从她自己骨头上刮下来的碎屑。

但深夜两点，她还是拍了照发过去，附加一句：「今天拍戏时想到的。可能不算歌词。」

首尔，凌晨三点。

权志龙刚结束和海外制作人的视频会议。

看到手机亮起，他点开图片。

旅馆昏黄的灯光下，那几行字有种未加修饰的粗粝感。

他反复读了三遍，然后走到工作台前，打开合成器。

他没有用任何预设音色，而是调出一个空白振荡器，开始手动调节波形。

他试图模拟那种“缓慢腐烂”的频率——不是悲伤，不是绝望，是一种更中性的、物质层面上的崩解。

低音部分加入极慢的滑音，像船体在深水下悄无声息的变形；高音区则是一些细碎、不规则的爆裂声，模仿木头纤维断裂的微观瞬间。

一个小时后，他录了一段三十秒的音频。

没有旋律，只有声音质感的堆叠。

他发回去，附言：「你的词是病理报告，我的声音是显微镜下的切片。继续。」

釜山。

沈信雅在清晨六点醒来，看到回复。

她戴上耳机，在依旧昏暗的房间里听那段音频。

第一个低频音响起时，她后背汗毛倒竖——那声音几乎完美复刻了她昨晚走在码头时，脚下木板发出的、那种濒临断裂的呻吟。

她忽然明白了权志龙说的“频率”是什么意思。

不是悦耳的旋律，是事物本质震动时发出的真实声响。

而她的文字和他的声音，正在从两端逼近同一个核心。

那天下午没有她的戏。

她裹着厚外套去了海边一处僻静的岩滩，打开手机录音功能，把麦克风对准礁石间的缝隙。

涨潮时，海浪涌进来又退去，在空腔里形成一种沉闷的呜咽声，像被捂住嘴的哭泣。

她录了二十分钟，然后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对着录音自言自语的注解：

“这是海在石头里哭的声音。李英珠应该听过很多次，所以她才不说话。当你每天听着这样的声音，语言会显得很多余。”

她把这段录音命名为「石头的肺」，发送。

这一次，权志龙没有立刻用声音回应。直到深夜，他才发来一条文字信息：

“我在看新歌的MV。导演问我想要什么感觉，我把你的『腐烂是一种向内的航行』发给他了。他说看不懂，但觉得很适合。这就是创作——你先要找到自己的荒野，然后在里面建一座只有你能发出信号的电台。现在，你的电台开始有杂音了。这是好事。”

沈信雅反复读着这条信息。

“荒野电台”。她喜欢这个比喻。

从那天起，她收集声音和文字的方式变了。

不再是“为写歌而收集”，而是像建立自己的档案馆：渔市场角落里两个老渔民用方言争吵的片段（她标注：“关于一条鲭鱼所有权的史诗”）；旅馆老板娘在深夜用收音机听老歌时，跟着哼跑调的副歌（标注：“记忆是如何在独处时走音的”）；甚至她自己某天清晨醒来，因为喉咙发炎而异常粗重的呼吸声（标注：“身体的天气报告”）。

她把这些碎片一一发送，不期待每次都得到回应。

她知道权志龙在忙新专辑，在筹备即将到来的世界巡演。

但他总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回复——有时是一段他即兴录制的吉他riff，作为某个声音碎片的“和声”；有时只是一句简短的批注：“这个呼吸声的节奏，可以做成鼓点。”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异步创作。

不在同一个空间，甚至不在同一种生活里，却共享着一片由声音和文字构成的荒野。

沈信雅不再觉得写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它变得很具体：就是把今天皮肤感受到的温度、鼻子闻到的气味、耳朵捕捉到的声音，用最贴近本质的文字固定下来。

笔记本很快写满了。

她买了第二本，封面是深蓝色，像夜里的海。

开拍第六周，她迎来了电影里最艰难的一场戏：李英珠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怀孕后，独自走到海堤尽头，面对着风暴来临前墨黑色的海面，站了整整一夜。

没有台词，没有大的动作，只有脸部的细微变化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实拍从傍晚开始。

沈信雅站在堤坝尽头，摄像机在轨道上缓慢地环绕她。

海风越来越大，吹得她几乎站不稳。

她按照导演的要求，清空所有预设的表演，只是“站在那里，感受身体内部可能正在孕育的另一片海”。

最初是麻木，然后是恐惧，接着是一种荒诞的笑意，最后所有情绪沉淀成一片空白。

不是空虚，是一种接纳了所有可能性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就像眼前这片海，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

拍摄持续了四个小时。

结束时，沈信雅的腿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被工作人员搀扶着下来。

金世允看着监视器里最后定格的画面——她的侧脸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暗紫色的光，眼睛望着海，里面什么都没有，又像包含了整片海洋的历史。

“够了。”金世允说，声音有些沙哑，“这场戏，可以定剪了。”

回到旅馆，沈信雅泡在热水里很久，才感觉到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她拿起笔记本，手还在微微发抖。

但这一次，她没有写关于海或腐烂的字句。

她只写了一行：

“当荒野足够辽阔，连孤独都会开始广播。”

她拍下这行字，发给权志龙。

没有附加任何说明。

一小时后，她收到回复。

不是文字，不是音频，是一张照片：他工作室控制台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新建立的工程文件，标题是「荒野电台 (Wilderness Radio)」。

沈信雅看着那张照片，在依旧寒冷的旅馆房间里，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确切的暖意，从心口缓慢扩散开来。

她的电台，终于被调到了对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