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山的海风比记忆中更锋利。
沈信雅站在统营一处废弃渔港的堤坝上,咸腥的空气灌满她的肺。
远处,剧组正在搭建今天的第一场戏场景——一间用旧集装箱改造的、窗户漏风的临时住所,李英珠的“家”。
开拍前三天,导演金世允没让她看剧本,只给了她一个任务:“去市场买鱼,卖掉,再买回来。每天重复,直到你能分辨出不同鱼死亡时间的气味差异。”
于是沈信雅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场景。
统营的早市和釜山的没有太大区别:潮湿的水泥地,成堆的碎冰,鱼贩们嘶哑的吆喝声,以及空气里那种混杂着海鲜、汗水和廉价烟草的复杂气味。
她穿着剧组准备的旧毛衣和沾满污渍的工装裤,头发随便扎起,脸上没有任何妆容。
第一天,她沉默地站在一个卖青花鱼的老妇人旁边,看对方如何用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麻利地刮鳞、去内脏、过秤、收钱。
老妇人瞥她一眼:“新来的?不像本地人。”
“来拍电影。”沈信雅说。
“电影?”老妇人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这儿有什么好拍的?除了鱼就是穷。”
“就拍这个。”
老妇人没再问,递给她一条处理好的鱼:“送你的。演得像点,别把我们拍成傻子。”
沈信雅接过鱼,鱼身冰凉滑腻,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眼睛还微微鼓起,带着一点残存的光泽。
她忽然想起权志龙要的“每周录音”——昨晚她在旅馆房间录了一段,只有十分钟,是窗外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和她自己平稳的呼吸。
不知道他听了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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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戏在第三天下午。
没有台词,李英珠在雨夜里遇见那个冻僵的流浪汉(演员是位戏剧界的老前辈),把他拖回自己的集装箱。
动作指导设计了一套复杂的肢体语言:不能太温柔,像救赎;不能太粗暴,像搬运货物;要介于两者之间,像大海把一具浮尸推上岸——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只是自然发生。
实拍时下起了真正的雨。
十一月的雨冰冷刺骨,沈信雅按照走位把扮演流浪汉的前辈拖过积水的泥地。
一遍,两遍,三遍……到第七遍时,她的手臂开始发抖,不是演技,是真实的力竭。
“停。”金世允坐在监视器后,雨披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沈信雅,你太用力了。李英珠做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她不会这么费力。”
沈信雅跪在泥水里喘气。
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刺痛。
“休息十分钟,再想。”
她走到集装箱的阴影里,拧干衣服上的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权志龙发来的音频文件,标题是「你的海浪,我的改编」。
她戴上耳机。先是她录的海浪声,然后是他加入的电子音效——不是模仿海浪,是把海浪解构成碎片的频率,再重组。
中间突然插入她上周在工作室念的那段釜山方言,被倒放、拉长,变成一种类似呜咽的背景音。
最后三十秒,是他自己的声音,用英语低声说: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 / 就像大海不需要解释为什么咸 / 它只是存在,而你 / 选择跳进去,或者站在岸边观望。”
音频结束。
沈信雅摘掉耳机,雨声重新涌入耳朵。
她看着远处灰蒙蒙的海面,忽然明白了什么。
再次开拍时,她改变了方式。
拖拽的动作依然用力,但节奏变了——不是一口气完成,而是分阶段:拖一段,停几秒喘气,再继续。
就像海浪推着什么东西上岸,不是连续的力量,是一波一波的、有间隙的推力。
这次金世允没有喊停。
镜头一直跟到她把人拖进集装箱,生起那个用旧油桶改造的火炉。
火光映在她湿透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像在做一件重复过无数次的工作。
“过。”金世允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满意的意味。
收工时天已全黑。
沈信雅裹着毯子坐在回旅馆的车里,浑身骨头都在发酸。
手机又震,这次是李室长:「公司开会,还是有人反对电影拍摄。但李秀满老师压下来了,条件是电影上映前你必须发一首数码单曲维持热度。权志龙那边同意帮忙制作,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沈信雅打字:「歌的方向?」
「他说你决定。但你只有一周时间准备素材。」
她关掉手机,靠在车窗上。
车窗外,统营的渔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像倒扣在海面上的星空。
回到旅馆,她先给母亲打了电话报平安,然后打开录音软件。
这次她没录环境音,而是对着话筒,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哼了一段没有歌词的旋律。
不是《Bad Apple》那种带有攻击性的节奏,也不是她发给权志龙的实验片段。
这段旋律很奇怪——开头像摇篮曲,中间转入不安的变调,结尾又回到一种疲惫的平静。
像劳累一天后,身体自发发出的叹息。
哼完,她加上一句低语:
“오늘은 문어 냄새를 배웠어. 죽은 지 5시간 째, 살아있을 때보다 더 강렬해. (今天学会了章鱼的气味。死亡五小时后,比活着时更强烈。)”
发送给权志龙。
十分钟后,他回:
“收到。继续学。下周我要听鳗鱼的声音。”
沈信雅看着这句话,突然笑了。
很淡的笑,但真实。
她躺到床上,听着窗外真实的海浪声。
身体很累,但头脑异常清醒。
演戏,音乐,鱼的气味,雨的温度,权志龙破碎的音频,金世允苛刻的要求,母亲遥远的叮嘱——所有线索在她脑海里交织,不再混乱,反而呈现出一种清晰的图案:
她正在被拆解,也被重组。
不是在首尔的练习室或舞台上,而是在这片真实的海边,在鱼腥味和雨水里,在一个哑女的故事里。
而权志龙在另一端,用他的方式记录这个过程。
这不是教导,也不是合作。
更像两个人在不同的维度,同时挖掘同一座矿藏——一个用镜头,一个用声音。
沈信雅闭上眼睛。
大海在窗外呼吸,咸涩,寂寥,永不停息。
而她的血液里,确实有同样的盐分。
这认知不再让她感到沉重,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