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年正月廿三,巳时初刻
织造坊的热气比前几日更盛。
炭盆从两个添到四个,铜兽嘴里吐出青白的烟。空气里弥漫着蚕丝被烘暖后特有的甜腥气,混杂着茜草、苏木蒸煮时散发的植物辛香。谢韫慈坐在机前,指尖已不复前几日的红肿——素娥给的白芨膏确有奇效,裂口处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她今日织的仍是联珠对雁纹,但速度已快了许多。梭子在经线间穿梭,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五日过去,掖庭的生活逐渐显露出它严酷的规律:卯初起身,酉正落钥,中间是长达六个时辰的劳作。织造坊虽比浣衣局体面,但规矩也更森严——丝线损耗有定数,织品瑕疵要追责,连每日饮水的时辰都刻在坊口的木牌上。
“谢妹妹。”
素娥从身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谢韫慈停梭,见素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向坊内最里侧。
那三张“特旨活计”的织机前,今日坐了人。
是两个生面孔的织女,年纪都在三十上下,面容沉静得近乎木然。她们织的料子光华流转,谢韫慈眯眼细看,认出那是“缭绫”——一种费工极巨的顶级丝织品,白居易后来在《缭绫》诗中写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但更令她在意的,是杜秋娘此刻的动作。
老妇人没有坐在惯常的紫檀案后,而是站在那三张机旁,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册子,正低声对两个织女嘱咐什么。她的背影罕见地显出几分紧绷,像是弓弦被拉满。
“那两位是‘内坊’调来的。”素娥凑到谢韫慈耳边,用气声说,“每年只来两三次,专织最要紧的活计。”
“内坊?”谢韫慈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称。
“嘘——”素娥竖起手指,眼神警惕,“莫多问。”
话音未落,杜秋娘忽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来。素娥立刻低头做活,谢韫慈也重新掷梭,但余光瞥见杜秋娘朝这边走来。
“谢氏。”杜秋娘在她机前站定,“今日起,你酉时下工后,多留一个时辰。”
坊内瞬间安静。所有织女都停下手,看向谢韫慈,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不解,也有掩饰不住的艳羡。
“是。”谢韫慈垂首。
“去整理东侧库房。”杜秋娘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回了里间。
素娥等她走远,才轻声道:“东侧库房……那可是存放‘旧例’的地方。”
“旧例?”
“嗯。历年来各宫贵人定制、却因故未取的衣料,还有……”素娥顿了顿,“一些从前朝留下来的东西。”
酉时正,下工钟响。
织女们陆续离开。谢韫慈看着她们收拾机杼、清点丝线,最后将织好的绫缎用素绢包好,放入墙边的漆木箱中。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脚步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素娥。她走过谢韫慈身边时,悄悄塞给她一小截蜡烛:“库房暗,小心火烛。”
烛是普通的白蜡,但捻子搓得极细,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谢韫慈握紧蜡烛,心头微暖。
待坊内空无一人,她才起身走向东侧。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乌木门,门上挂着一把黄铜锁。钥匙就在门框上方的凹槽里——杜秋娘早晨指给她看过。
锁簧“咔哒”一声弹开。
门轴转动时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像是很久未曾开启。一股陈年的气息扑面而来:灰尘、樟脑、还有丝织物久置后特有的微酸味。
库房比想象中深长。没有窗,只有高处几个巴掌大的透气孔,透进几缕将暗未暗的天光。谢韫慈点燃蜡烛,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眼前三尺之地。
她看见的首先是堆积如山的木箱。
箱子大小不一,有些是樟木,有些是杉木,箱盖上用墨笔写着年份和名目:“开元廿三年·杨淑妃春裳料”“天宝元年·咸宜公主嫁衣余缎”“贞观遗制·九翟纹锦”……
时间在这里凝固成层层叠叠的织物。
谢韫慈举烛缓行。指尖拂过箱盖,灰尘簌簌落下。她停在一只特别小的乌木箱前,箱盖上没有字,只贴着一张褪色的洒金笺,笺上画着一朵半开的玉兰。
这图案……
她心头一跳。母亲生前最爱的便是玉兰,常说“玉兰开时不争春,谢时满地是香尘”。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这只箱子。
箱内没有衣料,只有一卷用素绢包裹的东西。她解开绢布,里面是一本手札。纸页已泛黄发脆,墨迹也有些洇散,但字迹清秀挺拔,是她熟悉的笔体——
父亲的字。
谢韫慈的手开始颤抖。
她强迫自己镇定,就着烛光翻开第一页。上面记录的并非公文,而是一份礼单:
“开元廿八年冬至,赐吐蕃赞普礼单:
缭绫五十匹,纹样‘狮子联珠’‘对鹿衔花’;
金银线锦三十匹,纹样‘宝相莲花’‘如意团花’;
夹缬绢百匹,花色‘青底白象’‘赤地翼马’……”
礼单很长,罗列了数百种织物。父亲在旁用朱笔批注了许多小字:“吐蕃喜红、金二色”“狮子纹需去爪,避僭越”“鹿纹象征长寿,宜多用”……
这是太常寺的公务记录,为何会出现在掖庭织造坊的库房?
谢韫慈继续往后翻。手札后半部分变成了另一种内容——不再是礼单,而像是某种研究笔记:
“贞观年间,窦师纶创‘陵阳公样’,凡十有二类。今存世者不过六七,余者散佚。闻掖庭旧库藏有残本,然非掌事者不可见……”
“缭绫织法,自高宗朝渐衰。关键在‘水波经纬法’,今唯杜氏一脉尚传……”
“金线易黯,掺以秘制‘金水’,可保百年光泽。其方曰:汞三、硝一、盐二……”
笔记戛然而止。最后一页只有半行字:
“杜氏女秋娘,或知——”
后面的字被一大团墨迹污了,像是书写者突然被打断。
谢韫慈盯着那团墨迹,烛火在指尖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扭曲变形。
杜秋娘。
父亲认识杜秋娘。不止认识,他似乎在向她请教织造秘术,或者说……在通过她寻找某种失传的技艺。
“找到了么?”
声音从门口传来。
谢韫慈猛然转身,烛火险些脱手。杜秋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中也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映着她的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
“掌衣……”谢韫慈下意识将手札藏到身后。
“拿出来吧。”杜秋娘走进库房,脚步声在空寂中回响,“那本就是你父亲的东西。”
谢韫慈缓缓递出手札。杜秋娘接过,却没有看,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封面。
“开元廿八年,你父亲奉旨筹备赐吐蕃之礼。”她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宫中库存的‘陵阳公样’缭绫不足,他来找我,问可否按古法重织。”
灯笼的光在她眼中跳动:“那时我已在这织造坊待了二十年。从太宗朝的才人,到如今的老宫婢,见过太多人来问‘古法’——有真想复原技艺的,也有想借此邀功的。”
“我父亲是哪一种?”谢韫慈轻声问。
杜秋娘看了她一眼:“他是第三种。他想找的不是技法,是……证据。”
“证据?”
“嗯。”杜秋娘翻开手札,指向那团墨迹,“他想知道,为何贞观、永徽年间的宫锦,能历百年不褪色。而开元以来的织物,不过二三十年便光华尽失。”
她顿了顿:“你父亲怀疑,宫中采买的金线、染料被人做了手脚,以次充好,贪墨差价。”
谢韫慈倒吸一口凉气。
宫中用度贪墨,历朝历代皆有。但若连赐予番邦的国礼都敢动手脚,这背后的势力该有多大?父亲追查此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
“后来?”杜秋娘冷笑,“后来你父亲就不再来了。再后来,便是他获罪下狱,谢家满门女眷没入掖庭。”
她合上手札,放回箱中:“这手札是他最后一次来时留下的,说暂存于此。我原想寻机会还他,却再也没等到。”
库房陷入长久的沉默。
烛泪一滴一滴落在谢韫慈手背上,烫得她微微一颤。
“掌衣为何告诉我这些?”她终于问。
杜秋娘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另一只箱子前,打开,取出一匹布料。
那是一种奇特的灰色,像是将月光碾碎又糅合而成的颜色。布料在灯笼下流转着极淡的珠光,细看,经纬线中织入了极细的银丝。
“这叫‘锦灰缎’。”杜秋娘说,“前朝安乐公主曾命人织百匹,专做夜宴舞衣。灯火一照,如身披星河。”
她将缎子递给谢韫慈:“摸摸看。”
谢韫慈伸手触碰。触感冰凉柔滑,却又异常坚韧。
“这是你今晚要整理的。”杜秋娘说,“这箱锦灰缎共十八匹,需一匹匹检查有无蠹蛀,重新用樟木屑熏过,再登记入册。”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到门边时,又停步:“对了。你父亲手札里提到的‘金水’秘方,不全。缺了最关键的一味。”
“是什么?”
杜秋娘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等你把这库房整理明白,或许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门轻轻合上。
谢韫慈独自站在堆满时光的库房里,手中捧着那匹锦灰缎。银丝在烛光下闪烁,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她开始工作。
一匹,又一匹。展开缎子,对着烛光照看有无虫洞,轻轻弹去积尘,撒上樟木屑,再仔细叠好。每匹缎子的边缘都缝着小小的标签,写着织成年份和用途:“景龙二年·安乐公主舞衣”“景云元年·元宵灯会”“延和元年……”
延和元年,那是玄宗即位前的最后一年。
谢韫慈展开最后一匹锦灰缎时,动作忽然顿住。
这匹缎子的标签是空白的。但缎子本身却比前十七匹都更华美——银丝织得极密,几乎看不到底布,花纹也不是常见的鸾凤或缠枝,而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图案:
层层叠叠的云纹中,隐约露出一角宫殿的飞檐。檐下悬着铜铃,铃上似乎还刻着字。
她将烛火凑近。
铜铃太小了,字更是细如蚊足。谢韫慈眯起眼,几乎将脸贴到缎子上,才勉强辨认出那是四个字:
“镇
宫
之
宝”
她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镇宫之宝?是指某种器物,还是……某种象征?
她试图看得更清楚,但云纹缭绕,宫殿的其他部分都隐在云雾深处,唯有那一角飞檐和铜铃清晰可见。这种构图方式极其古怪,不像装饰纹样,倒像是——
像是地图。
或者说,是某种指引。
谢韫慈猛地直起身,背脊渗出冷汗。她想起父亲手札里那句没写完的话:“杜氏女秋娘,或知——”
或知什么?
或知这匹锦灰缎的秘密?或知“镇宫之宝”的下落?或知父亲真正想找的“证据”藏在何处?
门外传来更鼓声。
戌时三刻了。她该离开了。
谢韫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这匹特殊的锦灰缎单独放在一边,将其余十七匹重新装箱,撒好樟木屑,合上箱盖。然后取出库房册,开始登记。
写到第十八匹时,她笔尖悬停。
最终,她在册子上写下:“锦灰缎,第十八匹,标签佚失,纹样‘云宫图’,疑为前朝遗制。”
吹灭蜡烛时,库房陷入绝对的黑暗。谢韫慈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才摸索着走向门口。
门开,廊下灯笼的光涌进来。
她转身锁门,指尖触到冰冷的铜锁,忽然想起一事——
父亲手札里提到“掖庭旧库藏有残本”,指的或许就是这间库房。而杜秋娘让她来整理,真的只是巧合吗?
回通铺的路上,谢韫慈心神不宁。
掖庭的甬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两侧宫墙高耸,月光照不到底。她低头疾走,却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谢姐姐!”
是元宝。小宦官提着一个小小灯笼,脸上带着急切:“我找了你好久!”
“怎么了?”
元宝左右看看,拽着她的袖子躲到墙角阴影里:“我今日去东宫送浆洗的衣物,听见……听见有人在说你。”
谢韫慈心头一紧:“说我什么?”
“说织造坊新来的谢氏,手艺了得,连柳婕妤的衣裳都能救回来。”元宝压低声音,“但那个人还说……还说‘此女留不得’。”
寒风穿巷而过,谢韫慈的指尖瞬间冰凉。
“谁说的?长什么样?”
“我没看清脸,只听见声音,是个女的,年纪不小。”元宝回忆着,“她站在东宫后殿的廊下,跟另一个宦官说话。我躲在柱子后面,只听清这几句。”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谢姐姐,你要小心。掖庭里……很多眼睛。”
谢韫慈看着元宝灯笼映照下稚嫩而担忧的脸,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元宝。”
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了一下。在宫中,宫女与宦官虽同为奴婢,但界限分明,如此亲近实属罕见。
元宝脸红了,嗫嚅道:“我……我得回去了。孙掌事查夜,发现我不在就糟了。”
他转身跑开,灯笼的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摇晃的轨迹。
谢韫慈独自站了片刻,才继续往回走。
推开通铺门时,里面已寂静无声。宫人们都睡了,只有裴三娘的铺位还空着——司簿房近来赶抄经卷,常要熬到亥时。
她躺下,闭上眼睛,脑中却纷乱如麻:
锦灰缎上的云宫图、父亲未写完的手札、杜秋娘意味深长的眼神、东宫廊下那句“此女留不得”……
这些碎片在黑暗中旋转,试图拼凑出某个模糊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下棋时说的一句话:“棋局之中,最危险的往往不是明处的杀招,而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闲子。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直到某一天,忽然变成致命的一击。”
现在的她,是棋盘上的哪一颗子?
是即将被吃掉的弃子,还是……可以反杀的后手?
更鼓又响。
亥时了。
谢韫慈在枕下摸索,触到那颗皂荚和已经干硬的蒸饼。她将皂荚握在掌心,粗糙的表面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裴三娘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身上带着墨香和夜露的寒气。她在谢韫慈身边躺下,忽然极小声道:“韫慈,你睡了吗?”
“没有。”
“今日……尚服局的刘司衣来司簿房了。”裴三娘的声音在颤抖,“她问起你。问得很细,多大年纪,什么来历,在织造坊做什么活计……”
谢韫慈睁开眼:“你怎么说?”
“我只说你是新来的,其余一概不知。”裴三娘翻过身,面对着她,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但刘司衣走的时候,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听见了。”
“什么?”
“‘可惜了,若早生十年……’”
裴三娘顿了顿:“韫慈,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韫慈没有回答。
她看着头顶黑黢黢的房梁,忽然明白了杜秋娘那句“等你把这库房整理明白”的真正含义。
锦灰缎、云宫图、父亲的手札、失传的秘方、甚至那句“镇宫之宝”——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杜秋娘在给她线索。或者说,在给她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这座深宫真正秘密的钥匙。
而代价是,她必须踏入那个漩涡。
窗外,正月廿三的月亮只剩一弯极细的钩。
像谁悬在夜空中的一枚鱼钩,等待着愿者上钩。
谢韫慈握紧了手中的皂荚。
粗糙的、坚硬的、微不足道的皂荚。
就像此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