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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锦灰谜茧

吞簪录

天宝三年正月廿三,巳时初刻

织造坊的热气比前几日更盛。

炭盆从两个添到四个,铜兽嘴里吐出青白的烟。空气里弥漫着蚕丝被烘暖后特有的甜腥气,混杂着茜草、苏木蒸煮时散发的植物辛香。谢韫慈坐在机前,指尖已不复前几日的红肿——素娥给的白芨膏确有奇效,裂口处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她今日织的仍是联珠对雁纹,但速度已快了许多。梭子在经线间穿梭,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五日过去,掖庭的生活逐渐显露出它严酷的规律:卯初起身,酉正落钥,中间是长达六个时辰的劳作。织造坊虽比浣衣局体面,但规矩也更森严——丝线损耗有定数,织品瑕疵要追责,连每日饮水的时辰都刻在坊口的木牌上。

“谢妹妹。”

素娥从身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谢韫慈停梭,见素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向坊内最里侧。

那三张“特旨活计”的织机前,今日坐了人。

是两个生面孔的织女,年纪都在三十上下,面容沉静得近乎木然。她们织的料子光华流转,谢韫慈眯眼细看,认出那是“缭绫”——一种费工极巨的顶级丝织品,白居易后来在《缭绫》诗中写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但更令她在意的,是杜秋娘此刻的动作。

老妇人没有坐在惯常的紫檀案后,而是站在那三张机旁,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册子,正低声对两个织女嘱咐什么。她的背影罕见地显出几分紧绷,像是弓弦被拉满。

“那两位是‘内坊’调来的。”素娥凑到谢韫慈耳边,用气声说,“每年只来两三次,专织最要紧的活计。”

“内坊?”谢韫慈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称。

“嘘——”素娥竖起手指,眼神警惕,“莫多问。”

话音未落,杜秋娘忽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来。素娥立刻低头做活,谢韫慈也重新掷梭,但余光瞥见杜秋娘朝这边走来。

“谢氏。”杜秋娘在她机前站定,“今日起,你酉时下工后,多留一个时辰。”

坊内瞬间安静。所有织女都停下手,看向谢韫慈,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不解,也有掩饰不住的艳羡。

“是。”谢韫慈垂首。

“去整理东侧库房。”杜秋娘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回了里间。

素娥等她走远,才轻声道:“东侧库房……那可是存放‘旧例’的地方。”

“旧例?”

“嗯。历年来各宫贵人定制、却因故未取的衣料,还有……”素娥顿了顿,“一些从前朝留下来的东西。”

酉时正,下工钟响。

织女们陆续离开。谢韫慈看着她们收拾机杼、清点丝线,最后将织好的绫缎用素绢包好,放入墙边的漆木箱中。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脚步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素娥。她走过谢韫慈身边时,悄悄塞给她一小截蜡烛:“库房暗,小心火烛。”

烛是普通的白蜡,但捻子搓得极细,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谢韫慈握紧蜡烛,心头微暖。

待坊内空无一人,她才起身走向东侧。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乌木门,门上挂着一把黄铜锁。钥匙就在门框上方的凹槽里——杜秋娘早晨指给她看过。

锁簧“咔哒”一声弹开。

门轴转动时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像是很久未曾开启。一股陈年的气息扑面而来:灰尘、樟脑、还有丝织物久置后特有的微酸味。

库房比想象中深长。没有窗,只有高处几个巴掌大的透气孔,透进几缕将暗未暗的天光。谢韫慈点燃蜡烛,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眼前三尺之地。

她看见的首先是堆积如山的木箱。

箱子大小不一,有些是樟木,有些是杉木,箱盖上用墨笔写着年份和名目:“开元廿三年·杨淑妃春裳料”“天宝元年·咸宜公主嫁衣余缎”“贞观遗制·九翟纹锦”……

时间在这里凝固成层层叠叠的织物。

谢韫慈举烛缓行。指尖拂过箱盖,灰尘簌簌落下。她停在一只特别小的乌木箱前,箱盖上没有字,只贴着一张褪色的洒金笺,笺上画着一朵半开的玉兰。

这图案……

她心头一跳。母亲生前最爱的便是玉兰,常说“玉兰开时不争春,谢时满地是香尘”。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这只箱子。

箱内没有衣料,只有一卷用素绢包裹的东西。她解开绢布,里面是一本手札。纸页已泛黄发脆,墨迹也有些洇散,但字迹清秀挺拔,是她熟悉的笔体——

父亲的字。

谢韫慈的手开始颤抖。

她强迫自己镇定,就着烛光翻开第一页。上面记录的并非公文,而是一份礼单:

“开元廿八年冬至,赐吐蕃赞普礼单:

缭绫五十匹,纹样‘狮子联珠’‘对鹿衔花’;

金银线锦三十匹,纹样‘宝相莲花’‘如意团花’;

夹缬绢百匹,花色‘青底白象’‘赤地翼马’……”

礼单很长,罗列了数百种织物。父亲在旁用朱笔批注了许多小字:“吐蕃喜红、金二色”“狮子纹需去爪,避僭越”“鹿纹象征长寿,宜多用”……

这是太常寺的公务记录,为何会出现在掖庭织造坊的库房?

谢韫慈继续往后翻。手札后半部分变成了另一种内容——不再是礼单,而像是某种研究笔记:

“贞观年间,窦师纶创‘陵阳公样’,凡十有二类。今存世者不过六七,余者散佚。闻掖庭旧库藏有残本,然非掌事者不可见……”

“缭绫织法,自高宗朝渐衰。关键在‘水波经纬法’,今唯杜氏一脉尚传……”

“金线易黯,掺以秘制‘金水’,可保百年光泽。其方曰:汞三、硝一、盐二……”

笔记戛然而止。最后一页只有半行字:

“杜氏女秋娘,或知——”

后面的字被一大团墨迹污了,像是书写者突然被打断。

谢韫慈盯着那团墨迹,烛火在指尖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扭曲变形。

杜秋娘。

父亲认识杜秋娘。不止认识,他似乎在向她请教织造秘术,或者说……在通过她寻找某种失传的技艺。

“找到了么?”

声音从门口传来。

谢韫慈猛然转身,烛火险些脱手。杜秋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中也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映着她的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

“掌衣……”谢韫慈下意识将手札藏到身后。

“拿出来吧。”杜秋娘走进库房,脚步声在空寂中回响,“那本就是你父亲的东西。”

谢韫慈缓缓递出手札。杜秋娘接过,却没有看,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封面。

“开元廿八年,你父亲奉旨筹备赐吐蕃之礼。”她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宫中库存的‘陵阳公样’缭绫不足,他来找我,问可否按古法重织。”

灯笼的光在她眼中跳动:“那时我已在这织造坊待了二十年。从太宗朝的才人,到如今的老宫婢,见过太多人来问‘古法’——有真想复原技艺的,也有想借此邀功的。”

“我父亲是哪一种?”谢韫慈轻声问。

杜秋娘看了她一眼:“他是第三种。他想找的不是技法,是……证据。”

“证据?”

“嗯。”杜秋娘翻开手札,指向那团墨迹,“他想知道,为何贞观、永徽年间的宫锦,能历百年不褪色。而开元以来的织物,不过二三十年便光华尽失。”

她顿了顿:“你父亲怀疑,宫中采买的金线、染料被人做了手脚,以次充好,贪墨差价。”

谢韫慈倒吸一口凉气。

宫中用度贪墨,历朝历代皆有。但若连赐予番邦的国礼都敢动手脚,这背后的势力该有多大?父亲追查此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后来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

“后来?”杜秋娘冷笑,“后来你父亲就不再来了。再后来,便是他获罪下狱,谢家满门女眷没入掖庭。”

她合上手札,放回箱中:“这手札是他最后一次来时留下的,说暂存于此。我原想寻机会还他,却再也没等到。”

库房陷入长久的沉默。

烛泪一滴一滴落在谢韫慈手背上,烫得她微微一颤。

“掌衣为何告诉我这些?”她终于问。

杜秋娘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另一只箱子前,打开,取出一匹布料。

那是一种奇特的灰色,像是将月光碾碎又糅合而成的颜色。布料在灯笼下流转着极淡的珠光,细看,经纬线中织入了极细的银丝。

“这叫‘锦灰缎’。”杜秋娘说,“前朝安乐公主曾命人织百匹,专做夜宴舞衣。灯火一照,如身披星河。”

她将缎子递给谢韫慈:“摸摸看。”

谢韫慈伸手触碰。触感冰凉柔滑,却又异常坚韧。

“这是你今晚要整理的。”杜秋娘说,“这箱锦灰缎共十八匹,需一匹匹检查有无蠹蛀,重新用樟木屑熏过,再登记入册。”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到门边时,又停步:“对了。你父亲手札里提到的‘金水’秘方,不全。缺了最关键的一味。”

“是什么?”

杜秋娘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等你把这库房整理明白,或许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门轻轻合上。

谢韫慈独自站在堆满时光的库房里,手中捧着那匹锦灰缎。银丝在烛光下闪烁,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她开始工作。

一匹,又一匹。展开缎子,对着烛光照看有无虫洞,轻轻弹去积尘,撒上樟木屑,再仔细叠好。每匹缎子的边缘都缝着小小的标签,写着织成年份和用途:“景龙二年·安乐公主舞衣”“景云元年·元宵灯会”“延和元年……”

延和元年,那是玄宗即位前的最后一年。

谢韫慈展开最后一匹锦灰缎时,动作忽然顿住。

这匹缎子的标签是空白的。但缎子本身却比前十七匹都更华美——银丝织得极密,几乎看不到底布,花纹也不是常见的鸾凤或缠枝,而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图案:

层层叠叠的云纹中,隐约露出一角宫殿的飞檐。檐下悬着铜铃,铃上似乎还刻着字。

她将烛火凑近。

铜铃太小了,字更是细如蚊足。谢韫慈眯起眼,几乎将脸贴到缎子上,才勉强辨认出那是四个字:

“镇

宝”

她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镇宫之宝?是指某种器物,还是……某种象征?

她试图看得更清楚,但云纹缭绕,宫殿的其他部分都隐在云雾深处,唯有那一角飞檐和铜铃清晰可见。这种构图方式极其古怪,不像装饰纹样,倒像是——

像是地图。

或者说,是某种指引。

谢韫慈猛地直起身,背脊渗出冷汗。她想起父亲手札里那句没写完的话:“杜氏女秋娘,或知——”

或知什么?

或知这匹锦灰缎的秘密?或知“镇宫之宝”的下落?或知父亲真正想找的“证据”藏在何处?

门外传来更鼓声。

戌时三刻了。她该离开了。

谢韫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这匹特殊的锦灰缎单独放在一边,将其余十七匹重新装箱,撒好樟木屑,合上箱盖。然后取出库房册,开始登记。

写到第十八匹时,她笔尖悬停。

最终,她在册子上写下:“锦灰缎,第十八匹,标签佚失,纹样‘云宫图’,疑为前朝遗制。”

吹灭蜡烛时,库房陷入绝对的黑暗。谢韫慈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才摸索着走向门口。

门开,廊下灯笼的光涌进来。

她转身锁门,指尖触到冰冷的铜锁,忽然想起一事——

父亲手札里提到“掖庭旧库藏有残本”,指的或许就是这间库房。而杜秋娘让她来整理,真的只是巧合吗?

回通铺的路上,谢韫慈心神不宁。

掖庭的甬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两侧宫墙高耸,月光照不到底。她低头疾走,却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谢姐姐!”

是元宝。小宦官提着一个小小灯笼,脸上带着急切:“我找了你好久!”

“怎么了?”

元宝左右看看,拽着她的袖子躲到墙角阴影里:“我今日去东宫送浆洗的衣物,听见……听见有人在说你。”

谢韫慈心头一紧:“说我什么?”

“说织造坊新来的谢氏,手艺了得,连柳婕妤的衣裳都能救回来。”元宝压低声音,“但那个人还说……还说‘此女留不得’。”

寒风穿巷而过,谢韫慈的指尖瞬间冰凉。

“谁说的?长什么样?”

“我没看清脸,只听见声音,是个女的,年纪不小。”元宝回忆着,“她站在东宫后殿的廊下,跟另一个宦官说话。我躲在柱子后面,只听清这几句。”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谢姐姐,你要小心。掖庭里……很多眼睛。”

谢韫慈看着元宝灯笼映照下稚嫩而担忧的脸,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元宝。”

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了一下。在宫中,宫女与宦官虽同为奴婢,但界限分明,如此亲近实属罕见。

元宝脸红了,嗫嚅道:“我……我得回去了。孙掌事查夜,发现我不在就糟了。”

他转身跑开,灯笼的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摇晃的轨迹。

谢韫慈独自站了片刻,才继续往回走。

推开通铺门时,里面已寂静无声。宫人们都睡了,只有裴三娘的铺位还空着——司簿房近来赶抄经卷,常要熬到亥时。

她躺下,闭上眼睛,脑中却纷乱如麻:

锦灰缎上的云宫图、父亲未写完的手札、杜秋娘意味深长的眼神、东宫廊下那句“此女留不得”……

这些碎片在黑暗中旋转,试图拼凑出某个模糊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下棋时说的一句话:“棋局之中,最危险的往往不是明处的杀招,而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闲子。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直到某一天,忽然变成致命的一击。”

现在的她,是棋盘上的哪一颗子?

是即将被吃掉的弃子,还是……可以反杀的后手?

更鼓又响。

亥时了。

谢韫慈在枕下摸索,触到那颗皂荚和已经干硬的蒸饼。她将皂荚握在掌心,粗糙的表面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裴三娘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身上带着墨香和夜露的寒气。她在谢韫慈身边躺下,忽然极小声道:“韫慈,你睡了吗?”

“没有。”

“今日……尚服局的刘司衣来司簿房了。”裴三娘的声音在颤抖,“她问起你。问得很细,多大年纪,什么来历,在织造坊做什么活计……”

谢韫慈睁开眼:“你怎么说?”

“我只说你是新来的,其余一概不知。”裴三娘翻过身,面对着她,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但刘司衣走的时候,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听见了。”

“什么?”

“‘可惜了,若早生十年……’”

裴三娘顿了顿:“韫慈,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韫慈没有回答。

她看着头顶黑黢黢的房梁,忽然明白了杜秋娘那句“等你把这库房整理明白”的真正含义。

锦灰缎、云宫图、父亲的手札、失传的秘方、甚至那句“镇宫之宝”——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杜秋娘在给她线索。或者说,在给她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这座深宫真正秘密的钥匙。

而代价是,她必须踏入那个漩涡。

窗外,正月廿三的月亮只剩一弯极细的钩。

像谁悬在夜空中的一枚鱼钩,等待着愿者上钩。

谢韫慈握紧了手中的皂荚。

粗糙的、坚硬的、微不足道的皂荚。

就像此刻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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