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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立春咬痕

吞簪录

天宝三年二月初四,立春

掖庭的晨钟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

寅正三刻,天还墨黑着,各院已灯火通明。今日立春,宫中按例要行“咬春”礼——皇帝率百官于大明宫前殿祭青帝、鞭春牛,而后宫则由高位妃嫔主持,于麟德殿设宴,分赐春盘、春饼。

织造坊的织女们天未亮就开始忙碌。尚服局昨夜送来急令:柳婕妤要一套新制的“迎春裳”,务必在巳时前送至麟德殿。

“天水碧的缭绫,绣金线迎春花,领口缀珍珠。”素娥一边分线一边低声复述要求,“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赶出来的活儿。”

谢韫慈坐在机前,指尖捻着那缕“天水碧”丝线。这是一种极难调制的颜色,需用蓝草反复浸染七次,再以晨露漂洗,成品色如初晴之天,光下会流转出极淡的银晕。

她负责绣迎春花的蕊心。金线要劈成十六股,用“打籽绣”法堆出立体花蕊,每朵花需打籽百次以上,而整件衣裳要绣满三十六朵。

“杜掌衣呢?”有织女小声问。

自寅时起,杜秋娘便不见踪影。那三张“特旨活计”的织机也空着,两个内坊织女昨晚就已离开,带走了一匹刚织完的、用素绢严密包裹的料子。

“去尚服局了。”素娥道,“听说武惠妃那边也要添衣裳,几位掌事都被叫去商议。”

武惠妃。

谢韫慈手中的针微微一顿。这位当今最得势的妃子,虽无皇后之名,却掌六宫事。她的喜好,往往决定着掖庭接下来半年的忙碌方向。

辰初,第一朵迎春花蕊绣成。

谢韫慈对着光检视。金籽饱满圆润,在“天水碧”的底色上如碎星闪烁。她正要绣第二朵,坊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韫慈在否?”

来的是个面生的宫女,穿着浅绯色宫装,袖口绣着莲花纹——这是麟德殿侍女的服制。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坊内:“刘司衣唤你即刻过去。”

满坊织女都停下手中活计,看向谢韫慈。

“柳婕妤的衣裳还未完工……”素娥起身,试图解释。

“不是为衣裳。”宫女语气冷淡,“是婕妤要见见她。”

去麟德殿的路,谢韫慈从未走过。

穿过三道宫门,每过一道,守卫都要查验腰牌。引路宫女手中的腰牌是象牙所制,刻着“麟德殿行走”五个字,边缘已摩挲得温润。

越往前走,景致越是不同。掖庭的灰墙土路变成了白玉栏杆、青石御道,沿途植着精心修剪的松柏,枝头已冒出嫩绿新芽。宫人们衣着鲜亮,步履从容,与掖庭那种时刻紧绷的气息截然不同。

麟德殿坐落在太液池西畔。虽是偏殿,却极其宏伟,重檐庑殿顶,琉璃瓦在晨光中流金溢彩。殿前立着一对铜铸仙鹤,鹤喙衔着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

谢韫慈在殿外廊下候着。

她能听见殿内传来的丝竹声、女子的谈笑声,还有瓷器轻碰的脆响。空气里飘着梅花冷香,混杂着某种甜腻的果脯气息。

约莫等了一炷香时间,一个穿着杏黄襦裙的大宫女走出来:“进来吧。”

殿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宽阔。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团花毡毯,四壁悬着绢本花鸟画,窗棂糊着淡绿色的吴绫,将阳光滤成柔和的春色。

柳婕妤坐在东窗下的紫檀榻上。

谢韫慈垂首跪拜时,只瞥见一角胭脂红的裙摆,裙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瓣层叠,几可乱真。

“抬起头来。”

声音很年轻,带着某种刻意拖长的慵懒调子。

谢韫慈抬头,第一次看清这位宠妃的模样。

柳婕妤约莫二十出头,鹅蛋脸,远山眉,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她今日梳着时兴的“堕马髻”,斜插一支金步摇,坠着珍珠流苏。容貌确是极美,但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像一株开得太过盛烈的牡丹,美得有些咄咄逼人。

“你就是谢韫慈?”柳婕妤放下手中的甜白瓷茶盏,“前几日修补本宫披风、又救了短襦的那个?”

“是奴婢。”

“手艺不错。”柳婕妤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刘司衣说,那短襦上的牡丹,经你改过后,反而比原先更灵动。”

“奴婢侥幸。”

“侥幸?”柳婕妤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掖庭的罪婢,哪来那么多侥幸?”

殿内瞬间安静。侍立左右的宫女宦官都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谢韫慈背脊绷直,指尖掐进掌心。

“不过——”柳婕妤话锋一转,“本宫向来赏罚分明。你既帮了尚服局,便是帮了本宫。春莺,赏。”

那个杏黄襦裙的大宫女应声,端上一个黑漆托盘。盘中放着一对银簪,簪头雕成小小的迎春花,花心嵌着米粒大的珍珠。

“谢婕妤赏赐。”谢韫慈叩首。

“起来吧。”柳婕妤示意她起身,又细细打量她片刻,“听说你是谢遥的女儿?”

“是。”

“可惜了。”柳婕妤轻叹一声,不知是真惋惜还是故作姿态,“你父亲的事,本宫也听说过一二。朝廷之事,我们后宫女子不便过问。你既入了掖庭,就安分守己,好好当差。”

“奴婢谨记。”

柳婕妤似乎对她温顺的态度还算满意,挥了挥手:“退下吧。刘司衣,你留一下。”

谢韫慈躬身退出殿外。走到廊下时,她听见殿内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那丫头可用?”

“回婕妤,手艺是好的,只是身份……”

“身份不打紧。重要的是,她够不够聪明,懂不懂分寸。”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回织造坊的路上,谢韫慈的心沉甸甸的。

柳婕妤的召见绝非一时兴起。那对银簪看似赏赐,实则是试探——试探她的反应,试探她是否“可用”。

而那句“可惜了”,与刘司衣那日的“若早生十年”如出一辙。她们在可惜什么?可惜她生不逢时?可惜她父亲倒台太早?还是……

前方甬道拐角处,忽然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谢韫慈下意识放轻脚步,躲到一丛还未发芽的紫藤架后。

“……东西必须今夜送出去。”

“风险太大!立春日各宫巡查加倍,掖庭的孙掌事眼睛毒得很……”

“那是你的事。上面交代了,若误了时辰,你我都担待不起。”

谢韫慈屏住呼吸,从紫藤枝条的缝隙间望去。

说话的是两个人。一个穿着靛蓝色宦官服,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但从身形看是个中年人。另一个则是——谢韫慈瞳孔微缩——是织造坊的人。

虽然那人用披风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谢韫慈认得那双手: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烫伤疤痕,呈梅花状。那是三天前,坊里一个小织女不小心碰翻了烙铁留下的。

那小织女名叫阿萝,才十四岁,平日沉默寡言,只会埋头织布。

“戌时三刻,老地方。”宦官说完,匆匆离去。

阿萝在原地站了片刻,左右张望后,也快步离开。

谢韫慈等她走远,才从紫藤架后走出。她看着阿萝消失的方向,心头发寒。

戌时三刻,正是她每晚去库房整理的时间。

回到织造坊时,巳时已过。

柳婕妤的迎春裳勉强赶完,素娥正小心翼翼地将它叠好,装入锦盒。见谢韫慈回来,她松了口气:“怎样?婕妤没为难你吧?”

“没有。”谢韫慈含糊带过,目光却扫向坊内。

阿萝坐在自己的机前,正埋头织一匹素绢。她的手很稳,梅花状的烫伤在动作间时隐时现。

“阿萝今日可有异常?”谢韫慈轻声问素娥。

素娥一愣:“怎么这么问?那孩子一向老实,就是手笨些,常出岔子。”她顿了顿,“说起来,今早她来得特别早,我寅时二刻到坊时,她已经在了,说是睡不着。”

寅时二刻,天还未亮。

谢韫慈想起紫藤架下那句“东西必须今夜送出去”。是什么东西,需要半夜交接?

午后,杜秋娘回来了。

老妇人脸色不太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她径直走进里间,关上门,直到申时才出来。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卷图纸。

“谢氏。”她唤道,“过来。”

谢韫慈走过去。杜秋娘在紫檀案上摊开图纸——那是一幅极其复杂的织物纹样:中心是太极八卦图,外围环绕二十八星宿,最外圈则是云雷纹。整幅图线条繁复精密,对色彩过渡要求极高。

“这是‘天象锦’,要织一匹。”杜秋娘说,“用‘夹缬’法,七十二色。你负责分色、描样。”

谢韫慈看着图纸,心头震动。夹缬是唐代最高难度的染织技法之一,需用木板雕出纹样,夹住织物浸染,一色一板,稍有不慎就会错位。七十二色,意味着要雕刻七十二块木板,每块都不能有毫厘之差。

“给谁用的?”她忍不住问。

杜秋娘抬眼看她,沉默片刻,才道:“不该问的别问。”

但她的手在图纸边缘轻轻敲了敲,指尖落处,恰是太极图的“阴鱼”位置。那里用极小的字标注着两个字,谢韫慈眯眼才看清:

“镇

命”

镇命?还是……镇宫之命的缩写?

她猛地想起锦灰缎上那四个字:“镇宫之宝”。

“什么时候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急。”杜秋娘卷起图纸,“立春后开始备料,夏至前织成就行。”

她将图纸递给谢韫慈:“今夜起,你每晚多留一个半时辰。先在库房整理,亥初到里间来,我教你雕版。”

戌时三刻,谢韫慈准时来到库房。

烛火点燃,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她没有立刻开始整理,而是走到那只乌木箱前,再次打开。

父亲的手札还在。锦灰缎也还在。

她展开那匹特殊的锦灰缎,就着烛火细看云宫图。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了。

宫殿飞檐下的铜铃,铃身上除了“镇宫之宝”,似乎还有更小的字。她几乎将脸贴到缎面上,才勉强认出那是八个字,分刻在铃的四面:

“甲

始”

甲子重开,天地复始。

这像是一句谶语,又像是某个时间节点的标注。

甲子……六十年一轮回。上一个甲子年是开元十二年,下一个是——

谢韫慈脑中飞快计算。天宝三年是甲申年,距离下一个甲子年(天宝十三载)还有整整十年。

这匹锦灰缎织于延和元年,也就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织的缎子,预言了三十年后的事?

她正凝神思索,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谢韫慈迅速卷起锦灰缎,吹灭蜡烛,闪身躲到一只大木箱后。

库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进来,动作轻捷。借着门外廊下灯笼的微光,谢韫慈认出那是阿萝。

小织女显然对库房很熟悉。她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墙角,那里堆着几个破旧的织机零件。阿萝搬开一个废弃的梭箱,从墙砖缝隙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

就在这时,谢韫慈踩到了一根枯枝。

“咔嚓。”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阿萝浑身一僵,猛然转身:“谁?!”

谢韫慈从阴影中走出:“是我。”

烛火重新点燃。两人在昏黄的光中对视,阿萝的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油布包微微颤抖。

“谢……谢姐姐……”她声音发颤,“你怎么会……”

“我来整理库房。”谢韫慈平静地说,“你呢?”

阿萝咬住嘴唇,眼中迅速积聚泪水:“我……我不能说。说了会没命的。”

“那你手里的东西,会要更多人的命。”谢韫慈看着她,“阿萝,你才十四岁。掖庭的路很长,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

阿萝的眼泪掉下来。她松开手,油布包落在地上,散开一角——里面是几卷用丝线捆扎的纸笺,还有一小包淡黄色的粉末。

“是……是有人逼我的。”阿萝哽咽道,“他们说,若我不帮他们传递消息,就告诉我娘,我在掖庭偷东西……我娘病了,不能受刺激……”

谢韫慈蹲下身,捡起一张纸笺。上面是用密语写的几行字,她看不懂,但落款处画着一个特殊的符号:三条波浪线,中间贯穿一支箭。

这个符号,她在父亲的手札里见过。

在记录吐蕃礼单的那一页边缘,父亲用朱笔画了个同样的符号,旁注:“疑与边将有关。”

边将。

安禄山?哥舒翰?还是其他镇守边疆的节度使?

“逼你的人,是不是一个穿靛蓝宦官服的?”谢韫慈问。

阿萝惊恐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们说话了。”谢韫慈将纸笺放回油布包,“阿萝,这些东西,你原本打算今夜送出去?”

阿萝点头,又拼命摇头:“我不送了!我不送了!谢姐姐,你救救我,我该怎么做?”

谢韫慈沉默地看着她。烛火在阿萝稚嫩的脸上跳动,照出那双充满恐惧和无助的眼睛。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卷进了她根本不懂的漩涡。

“把东西放回去。”谢韫慈最终说,“今晚你就当没来过。若那人问起,你就说巡查太严,没找到机会。”

“那……那他明天再来逼我怎么办?”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谢韫慈帮她重新包好油布包,塞回墙缝,“记住,从此刻起,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今晚见过我。”

阿萝用力点头,眼泪又涌出来:“谢谢……谢谢姐姐。”

“快走吧。”

阿萝擦干眼泪,匆匆离开。库房重新恢复寂静。

谢韫吹灭蜡烛,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

父亲手札里的符号、阿萝传递的密信、锦灰缎上的谶语、杜秋娘那匹“天象锦”……

这些碎片之间,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

而线的两端,一端连着前朝旧事,一端连着当下的宫廷暗涌。

亥初,她准时来到里间。

杜秋娘已经在了。案上摊着那块“天象锦”的图纸,旁边放着几块梨木板和雕刻工具。

“开始吧。”杜秋娘递给她一把刻刀,“先从最简单的云纹雕起。”

谢韫慈接过刻刀。刀柄温润,刀锋寒凉。

她按照图纸,在木板上勾勒云纹轮廓。刀尖划过木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木屑纷纷落下。

杜秋娘在一旁看着,忽然开口:“今日柳婕妤见你,说了什么?”

谢韫慈手一顿,如实复述。

“银簪收了?”杜秋娘问。

“收了。”

“嗯。”杜秋娘点头,“收了对。在掖庭,上位者的赏赐不能不收,那是给你脸面。但收了之后要怎么用,是门学问。”

她拿起另一块木板,开始雕刻星宿纹:“那对银簪,你明日找个机会,送给孙掌事。”

谢韫慈愕然:“为何?”

“柳婕妤赏你,掖庭上下很快就会知道。孙掌事那种人,最见不得底下人越过她得脸。”杜秋娘手下不停,刻出的线条流畅精准,“你把银簪献给她,既是示弱,也是表明心迹——你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该在什么位置。”

谢韫慈明白了。这是后宫最基础的生存法则:永远不要让直接管束你的人感到威胁。

“杜掌衣,”她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您让我整理库房,又教我雕版,是为了什么?”

刻刀在木板上停住。

杜秋娘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闪过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像遗憾,像决绝,又像某种深埋已久的期待。

“谢韫慈。”她缓缓道,“你父亲当年想查的事,没有查完。他想找的证据,也没有找到。”

“但有些事,不会因为人死了就结束。有些账,总有一天要算。”

她放下刻刀,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成玉兰含苞的形状,花瓣上有一点天然朱砂沁,像一滴凝固的血。

谢韫慈呼吸一滞——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玉佩,父亲获罪那日,她还戴着。

“这怎么会在您这里?”

“你入掖庭那日,搜身的宫女从你身上摸出来的。”杜秋娘道,“按规矩,罪婢私藏玉器,当杖三十。我拦下了。”

谢韫慈伸手触碰玉佩。温润的触感瞬间唤醒无数记忆:母亲在玉兰树下抚琴,玉佩在衣襟间微微晃动;父亲将玉佩系在她腰间,说“吾儿如玉”……

“为什么?”她抬头,眼中已有泪意,“掌衣为何要帮我?”

杜秋娘沉默良久。

窗外传来更鼓声。子时了。

“因为,”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曾有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这句话说完,她便转身走向门口,留下谢韫慈独自站在满室烛光与木屑飞扬里。

玉佩在手心发烫。

谢韫慈紧紧握住它,像是握住了一缕穿越时光的温度。

她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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