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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缭绫识机

吞簪录

天宝三年正月十八,卯正二刻

织造坊在东掖庭的东南角。

与浣衣局终日水汽氤氲不同,这里干燥、安静,空气中漂浮着极细的绒毛和植物染料的清苦气息。晨光透过高窗上糊的素绢,被滤成柔和的光晕,洒在一排排整齐的织机上。

谢韫慈站在门槛外,深吸了一口气。

昨日孙掌事宣布调令后,通铺里那些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她一夜未忘。掖庭的每一次位置变动都是风向标——有人升,意味着有人要让位。而她这个初来乍到的罪臣之女,凭什么?

“进来吧。”

声音从室内深处传来,不高,却带着某种穿透力。

谢韫慈迈过门槛。坊内比她想象的更宽阔,三十余张织机呈雁翅排开,每张机前都坐着织女,脚踏提综,手掷梭子,动作整齐得如同演练。梭声密密,汇成一片绵延的雨音。

她循声望去。

最里间的窗下摆着一张紫檀长案,案后端坐着一位妇人。她看起来五十许年纪,鬓角已见霜色,但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素银簪固定。身上穿着深青色的掌衣宫装,肩头没有绣纹,只在袖口处用暗线绣了几道水波纹。

这便是杜秋娘。

“奴婢谢韫慈,奉调前来。”谢韫慈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杜秋娘没有抬头。她正用一把银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破损的织物。那是巴掌大的一块锦,金线为底,彩丝绣出繁复的宝相花纹,但边缘处已 frayed,露出了底纬。

“浣衣局的赵掌衣说,你擅调色,手稳。”杜秋娘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过来看看这个。”

谢韫慈上前三步,停在案前一步之遥——这是宫中规矩,不可贴得太近。

她看向那块锦。只一眼,心中便是一震。

这不是普通的宫廷织锦。宝相花的花心处,用极细的孔雀羽线捻入丝中,绣出了“佛光”的效果。这种工艺叫“捻金蹙绣”,非顶尖绣工不能为。而破损的位置恰在花瓣转折处,若要修补,需同时匹配十六种不同深浅的红色丝线。

“看得出来历吗?”杜秋娘问。

谢韫慈沉吟片刻:“像是……法门寺供奉之物?”

杜秋娘手中的镊子停了停。

“何以见得?”

“宝相花多为佛家纹样。金线用的是‘佛赤金’,色泽比寻常宫廷用金更沉。且——”谢韫慈指了指锦片边缘一处极小的墨点,“这里有朱砂与金粉混合的痕迹,应是开光时洒的圣水所溅。”

坊内的梭声不知何时稀疏了些。有几个织女偷偷抬眼,看向这边。

杜秋娘放下镊子,第一次正视谢韫慈。她的眼睛很特别,眼白微微泛黄,像是经年累月在灯下看细物的结果,但瞳孔极黑,深不见底。

“你父亲是谢遥。”这不是问句。

“是。”

“太常寺掌礼乐祭祀,难怪你认得佛器纹样。”杜秋娘的语气依然平淡,但话锋一转,“不过织造坊要的不是眼力,是手艺。去第三张机子,织一尺平纹绢给我看。”

考验开始了。

第三张织机是张普通腰机,经线已上好,是未染的生丝。谢韫慈在机前坐下,摸了摸梭子——黄杨木所制,用得久了,表面已温润如玉。

她深吸一口气,脚踩踏板,手提综框。

机杼声起。

织布看似简单,实则千钧系于一发。脚力轻重决定经线张力,手掷梭子的角度决定纬线密度。谢韫母亲早年教她时说过:“一匹好绢,经纬相交处要能听见风声。”

那时她不解。现在,当梭子在她手中第一次穿过经线时,她忽然懂了——那是丝线与丝线摩擦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咝”声,清越如裂帛。

一梭,又一梭。

她的手指还肿着,昨日冰水浸泡后的刺痛未消,但她强迫自己忽略。视线聚焦在经线上,身体随着织机的节奏微微晃动,像一株水草在流水中自然摇摆。

半柱香后,一尺绢成。

谢韫慈起身,将绢布捧到案前。杜秋娘接过,对着光展开。

阳光透过素绢,经纬分明如棋盘。最难得的是,整尺布的密度均匀,边缘平直,没有新手常见的松紧不一。

“练过几年?”杜秋娘问。

“幼时随家母学过三年,后荒废了。”谢韫慈如实答。母亲病逝后,她便再未碰过织机。

杜秋娘将绢布放下,从案下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册子封面是靛蓝色的布面,上用墨笔写着“天宝二年冬·各宫用度录”。

“织造坊的规矩。”她翻开册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每日辰初领料,酉正交活。每张机子有定例:平纹绢日织一丈,绫日织六尺,锦日织三尺。超额有赏,不足受罚。”

她指向坊内左侧的一排织机:“那十二张机专供尚服局,织的是妃嫔衣料。”又指向右侧,“那八张机供东宫及诸王府。”最后指向最里侧单独隔开的三张机,“那三张,是‘特旨活计’。”

谢韫慈顺着她所指看去。那三张机子明显更精致,机上经线的颜色也格外绚丽——有她从未见过的“天水碧”“暮山紫”,还有一种在光下会流转的“霓虹色”。

“特旨活计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杜秋娘看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但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你今日起,在右侧第三张机。那是东宫春裳的料子,织‘联珠对雁纹’的绫。纹样图在机旁的竹筒里。”

谢韫慈开始了在织造坊的第一天。

右侧第三张机上的经线已备好,是月白色的熟丝。她打开竹筒,取出纹样图——一张极薄的油纸,上面用墨线绘出循环的图案:两两相对的鸿雁,环绕在联珠圈内,寓意“同心”。

这是太子妃的衣料。

她仔细研究纹样。联珠圈需用金线,雁翅要用深浅不同的灰色丝线表现出羽毛层次,最难的是雁眼——需在芝麻大小的范围内,用黑、赭、白三色丝线绣出神采。

谢韫慈先试织了一小段。第一次,金线勾边时力度不均,联珠变成了椭圆。她拆了重来。

第二次,雁翅的灰色过渡生硬。再拆。

第三次,雁眼无神。再拆。

日头渐渐升高,坊内温度上升。织女们的额角渗出细汗,但无人擦拭,怕手汗污了丝线。谢韫慈的指尖又开始疼,昨日裂开的口子被丝线摩擦,渗出血丝,染红了一小段月白经线。

她皱眉,不得不停下。

“用这个。”

身侧忽然递来一个小瓷瓶。谢韫慈抬头,见是个二十出头的织女,面容清秀,眼神温和。

“白芨膏,敛疮的。”织女小声说,“抹上后一刻钟再织,就不怕血污丝线了。”

谢韫慈接过:“多谢姐姐。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素娥,在这张机织了五年了。”素娥指了指旁边的织机,“你是新来的谢家妹妹吧?昨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

昨日的事——自然是指浣衣局的披风事件。消息传得真快。

“侥幸而已。”谢韫慈低头抹药。药膏清凉,刺痛感稍减。

素娥挨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杜掌衣从不轻易要人。她既调你来,必是看中你什么。你且小心,莫辜负了。”

这话里有话。谢韫慈正要再问,素娥却已回到自己机前,仿佛刚才的交谈从未发生。

午膳钟响时,谢韫慈只织出了两寸合格的绫。照这速度,日织六尺的定例绝无可能完成。

她用膳时心事重重。织造坊的饭食比浣衣局精细些,除了麦饭腌菜,竟有一小碗菜羹。但她食不知味,脑中全是联珠纹的勾边角度。

“吃不下就给我。”

对面坐下一个人,是素娥。她将自己的菜羹推过来,换走了谢韫慈那碗几乎未动的:“下午要耗神,不吃饱不行。”

谢韫慈勉强吃了半碗。素娥一边吃饭,一边看似随意地说:“联珠对雁纹最难的不是雁,是珠。”

“珠?”

“嗯。金线勾边时,梭子不能直进直出,要手腕向内旋半圈,这样勾出的珠子才圆润饱满。”素娥用筷子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弧度,“杜掌衣当年创这手法时,我们都学了三个月。”

谢韫慈心中一动:“杜掌衣……创的这纹样?”

“岂止这个。”素娥眼中露出些许崇敬,“织造坊十七种独门纹样,有九种出自她手。只是后来……”她忽然住口,低头扒饭。

“后来怎样?”

“没什么。”素娥匆匆吃完,起身,“快些吧,未初就要上工了。”

下午,谢韫慈尝试素娥所说的手法。

手腕内旋。这个动作极细微,但对发力要求极高。她试了十几次,才找到那种“柔中带刚”的力道。当金线再次穿过经线时,勾出的联珠果然圆润如真。

她心中一喜,手上加快速度。

申时三刻,杜秋娘巡视到她的机前。老妇人俯身,仔细看了她织出的半尺绫,然后用指尖轻轻拂过联珠纹。

“谁教你的?”杜秋娘问。

谢韫慈犹豫一瞬:“自己琢磨的。”

杜秋娘盯着她看了两息,没说话,走了。

但谢韫慈感觉到,那目光中有某种审视松动了。

酉初,意外发生了。

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宦官冲进来,满脸惊慌:“杜掌衣!尚服局的刘司衣来了,说是……说是柳婕妤那边出了岔子!”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浅绯色宫装的女官已踏入坊内。她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端丽,但此刻眉头紧锁,手中捧着一件叠得整齐的衣物。

“杜掌衣。”刘司衣的声音里压着火气,“你自己看看。”

她将衣物抖开——是一件胭脂红色的短襦,对襟处绣着缠枝牡丹。本应是华美之物,但此刻牡丹的花心处,赫然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污迹,颜色暗黄,像是药渍。

“这是柳婕妤明日要穿去麟德殿赏梅的。”刘司衣声音发颤,“今日午后才从熏笼取出,就发现这污迹。熏香房的说是送来时就有的,可你们织造坊交活时,明明验过是完好的!”

杜秋娘接过短襦,对着光细看。她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这是‘五石散’混着枇杷露的渍。”她沉声道,“不是织染时出的问题,是穿着后沾染的。”

“那便是浣衣局没洗净!”刘司衣道,“可昨日送去浣衣局的衣物单子上,根本没有这件短襦!”

坊内死寂。

谢韫慈的心跳突然加速。她想起昨日那件绛紫披风——柳婕妤的衣物,连续两日出问题,这绝不是巧合。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刘司衣几乎要哭出来,“婕妤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若明日没有合意的衣裳,我们尚服局上下都要吃挂落!”

杜秋娘沉默片刻,忽然道:“污渍在绣纹上,或许可以掩盖。”

“如何掩盖?这牡丹花心本是鹅黄,现在成了黄褐,绣线都吃进颜色了!”

“改纹样。”杜秋娘语出惊人,“在现有牡丹上加绣一层,将污迹变成花蕊的阴影。”

刘司衣愣住了:“这……来得及吗?明日辰时就要用。”

“来得及。”杜秋娘转头,目光扫过坊内众织女,最后落在谢韫慈身上,“你,过来。”

谢韫慈起身走近。

杜秋娘将短襦递给她:“你说你看得出佛器纹样。那你看这牡丹,若要在上面加绣一层遮污,该如何改?”

这是第二道考验,比第一道凶险百倍。

谢韫慈接过短襦。胭脂红的底色上,金线绣的牡丹富丽堂皇。污迹恰在正中花心,确实刺眼。她脑中飞快运转——加绣一层,意味着不能完全覆盖原纹,要在原有基础上做出层次。

“可以用‘抢针法’。”她缓缓道,“选取比原鹅黄深两度的杏黄丝线,在污迹边缘起针,向中心绣出渐变的蕊丝。污迹最深的部分,用金棕线绣成花药,反而能显出立体感。”

她边说,边用手指在污迹上方虚划:“这里,加几针淡紫,作为雄蕊的影子。这里,用银灰线勾出蕊丝的茸毛效果。”

刘司衣凑近看,眼中渐渐燃起希望:“真能行?”

“需要最细的绣针,和至少十二种过渡色丝线。”谢韫慈看向杜秋娘。

杜秋娘已经打开了颜料柜。柜中密密麻麻全是丝线,按色系排列,从最浅的月白到最深的玄青,不下数百种。

“素娥,取‘千色谱’来。”杜秋娘吩咐,“谢氏,你挑线。刘司衣,你若信得过,就在此等两个时辰。”

刘司衣咬牙:“信!”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织造坊灯火通明。

谢韫慈坐在绣架前,手中针如游龙。她选的丝线细如胎发,每绣一针都要对着烛光确认颜色过渡是否自然。杜秋娘坐在她身侧,偶尔指点一句:“这里,针脚再密半分。”

素娥在一旁负责分线、捻线,将丝线按谢韫慈要求的顺序排列。

坊内其他织女都已下工,但无人离开。她们静静围在一旁,看着那朵牡丹在针下渐渐蜕变。

最精妙的一刻出现在戌时初。

谢韫慈用一根特制的“劈线针”,将一根丝线劈成八股,取其中最细的一股,蘸了极淡的银粉胶,绣出花蕊上的闪光。灯光下,那污迹所在的位置,竟真的成了牡丹花心最自然的阴影深处,甚至比原设计更显灵动。

“成了。”杜秋娘吐出两个字。

刘司衣扑到绣架前,捧起短襦,对着灯火左看右看,终于长舒一口气:“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

她转向谢韫慈,眼神复杂:“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谢韫慈。”

“谢韫慈……”刘司衣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

她匆匆抱着短襦离去。坊内重新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噼啪。

杜秋娘吹灭了一盏灯,淡淡道:“都散了罢。”

织女们无声退去。素娥临走前,悄悄塞给谢韫慈一小包饴糖:“累了吧,含着甜甜嘴。”

最后只剩下杜秋娘和谢韫慈。

老妇人慢慢收拾着绣具,忽然问:“你知道今日这事,背后是什么吗?”

谢韫慈谨慎道:“奴婢不知。”

“是有人不想让柳婕妤明日风光赴宴。”杜秋娘的声音在空旷的坊内显得格外清晰,“后宫之争,从来不止在寝殿内。一件衣裳、一支簪、一盒胭脂,都可能要人命。”

她抬起眼,看向谢韫慈:“你今日救的不只是一件衣裳,是尚服局十几人的前程,甚至性命。”

谢韫慈背脊发凉。

“但你也因此,被卷进去了。”杜秋娘将最后一根针插回针包,“从今日起,盯着你的人,会比以前多得多。是好是坏,看你自己的造化。”

她吹灭了最后一盏烛火。

月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将织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头头蛰伏的兽。

谢韫慈走出织造坊时,已是戌时三刻。掖庭甬道空无一人,只有巡夜宦官提着的灯笼在远处明明灭灭。

她走到浣衣局附近的那条小径时,忽然听见极轻的窸窣声。

“谢……谢姐姐。”

元宝从墙角阴影里钻出来,小脸上还有未褪尽的瘀青,但眼睛亮晶晶的。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这个给你。”他将纸包塞进谢韫慈手里,转身就跑。

谢韫慈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块尚温热的蒸饼,还有一颗洗得干干净净的皂荚。

她站在原地,看着元宝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饼。

掖庭的夜风很冷,但油纸包传来的温度,却真切地烫着她的掌心。

更鼓声传来。

三更了。

谢韫慈慢慢走回通铺。推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夜空——没有星,只有一弯极细的月牙,像谁用指甲在天幕上掐出的一道痕。

她忽然想起杜秋娘最后说的那句话:

“织造坊的丝线有千色,但宫里的路只有两种:往上走,或是往下沉。”

门在身后关上。

谢韫慈躺在通铺上,听着身边宫人均匀的呼吸声。她悄悄将手探入枕下,摸到了那颗皂荚,还有元宝给的蒸饼。

两样东西,来自两个不同的人,却都带着同样的温度——那是这冰冷的掖庭里,罕见的、真实的暖意。

她闭上眼。

今日在牡丹花心上绣出的最后一针,在她脑中反复浮现。针尖刺入锦缎的瞬间,她感觉到的那种细微的阻力,像是刺破了某种看不见的屏障。

也许杜秋娘说得对。

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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